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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2)


  热情爽朗的姑娘,我甚至认为她那种严肃和庄重是做作的虚伪的,我曾因此而极端地轻蔑过她。她一到北大荒就立下了誓言,为了自觉考验自己扎根边疆的坚定性,三年之内不探家。她对全连女青年提出倡议:不照镜子、不抹香脂、不穿花衣服。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是否真诚,大可怀疑。据女青年们透露,她经常深为自己的脸那么白嫩而苦恼,夏天里,曾偷偷地跑到小河边,独自躺在僻静的河滩曝晒过,但却只能使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而不能进一步红里透黑。因此她故意在穿着方面比所有的姑娘更男性化,以弥补在"晒黑了皮肤才能炼红了心"这一"接受再教育"标准上的先天不足。她还有意干和男青年们同样劳累的活儿,想使自己的体形改造得更符合"劳动者的美"。遗憾的是成效甚微,三年来虽然健壮了些,还是那么修长、那么苗条、那么亭亭玉立,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桦。她果真三年没有探家。第一年里她当上了排长,第二年里她人了党,第三年里她当上了我们的副指导员,成了全团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光荣榜样。

  就在第三年的夏季,团里任命她为副指导员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支着自制的简易画夹在河边写生,忽然听到小河上游有人在轻轻地唱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

  这首歌当时是列入"黄色歌曲"一类,绝对禁止唱的。是哪一个姑娘在唱呢?她也太忘情太大意了!如果让我们的副指导员听到,少不了又要开展一场"思想意识领域内的斗争"。然而她唱得多好听呵!嗓音那么甜、那么圆润、那么婉转。我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收起画夹,悄悄地顺着河沿朝上游寻声觅去。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树下,在一丛蒿草的掩蔽处,隔着小河我瞧见了唱歌的姑娘,竟是我们副指导员!她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两只赤脚探入水中,裤筒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着一段洁白的小腿。她正在洗衣服,那好听的甜而圆润的歌声,就是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出来的: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我,痴痴地隔岸望着她,完全呆住了。

  她三搓两揉,一淘一漂,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拧干,从大青石上站起身,踏上河岸,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鹅卵石,将衣服晾在灌木枝桠上。由于她怕卵石硌脚,因此她的脚抬得高,放得轻,步子很碎,使她小心翼翼走的那几步路,很像芭蕾舞《天鹅湖》里的一段小天鹅舞。她晾好衣服,又以那样的步子走回河边,她随手在河边摘了几朵野花,闻了闻,欣赏地玩弄了一会儿,左三朵右二朵,插进鬓发里了。她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视

  着水面。她在欣赏她自己!她在欣赏她的美!她对她自己欣赏了那么久才缓缓地直起身。忽然,她轻盈地跃到那块光滑平坦的大青石上,伸展双臂,优美地旋转了半圈,竟跳起节奏欢快热

  情而急促的墨西哥民间舞来!

  画夹从我手中脱掉,掉进河里顺水漂流!画夹落水发出的轻微声响,令她倏然停止了舞蹈,警觉地朝对岸看来,发现了我,便顿时僵立在大青石上。那姿态像一头疑惑的小鹿,又像一只受惊欲飞的仙鹤。

  隔着小河,她望着我,我望着她。

  我们都呆愣住了。

  我首先恢复了常态,跳到河里,把我的画夹抢救到手,涉着浅浅的河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膛到了对岸。这时,她插在鬓发里的几朵野花已经不见了,卷起的裤筒也放了下来。

  “你,你到河边干什么来了?”她主动问我,分明想在心理上先发制人,显出非常自然的样子,竭力掩饰着窘态,竭力保持一个庄重的姑娘在小伙子面前的矜持,竭力保持一个副指导员的尊严。然而,她却没有来得及扣上她那件洗白了的兵团服的衣扣,敝露出了短小而紧束的浅粉色的衬衣。那是一件鸡心领的质地很薄的衬衣。我无意地瞥见了她那雪白的颈子,雪白的一部分前胸和同样雪白而浑圆的肩膀,瞥见了她那在紧束的衬衣下高耸的双乳的优美轮廓。我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怦怦跳动,脸一阵火热,我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可耻的罪过感,我竟觉得我亵渎了她、也亵渎了我自己。虽然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一瞬,我心里绝没有萌发一点点邪念,哪怕是一个小伙子对于一个动人的姑娘那种可以原谅的倏忽间的本能的冲动,而这种冲动,是上帝创造的亚当对夏娃也曾萌发过的。

  她太敏感了!我的目光仅仅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她就像接受了电子讯号的仪器,立刻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掩上了衣襟,并且马上转过身去。当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站在我面前的,又是我所熟悉的一位副指导员了。她连外衣的领钩都勾上了,只不过还赤着一双脚。就连这双赤脚,她也在使劲踩陷在河边的泥沙里去,用泥沙掩埋住。

  她这些接连的举动,令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

  我想找一句话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但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愚蠢之极的话:“你……太美了!”

  “什么?……”她的脸红得像一朵彤云。由于我的意外出现,使她从刚才那种自我陶醉的忘情境界之中,陷入眼前这种无法掩饰的窘迫地步,我顿感内疚池从内心深处对她可怜起来。

  “我……我是说,你刚才跳的那段舞,真美极了!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该是一段墨西哥的民间舞吧?”

  墨西哥舞?我?!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是做了一套中学生广播体操!”她伪装出一种迷惑的模样,用那么严肃那么认真的口气加以解释。

  “这么说,你也要否认你刚才唱过歌啦?”

  “唱歌?我刚才是唱过歌的。这有什么必要否认呢?”她脸上的表情,在伪装的迷惑之外,又增添了伪装的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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