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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毕竟是在武汉,杭九枫也有些畏首畏尾。正在犹豫,街上的口号声突然拔高了许多,紧接着又有人闯进来。那些人一点不怕自缢而死的戚大姐,一口气冲到楼上,不由分说地拖着阿彩往外跑。

  杭九枫过于轻视这些和一省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没想到其中几个人看上去手里拿的是一卷报纸,其中却藏着一截铁棍。他猛一跺脚:“你们这些小卵子!”吼声未落,两根藏在报纸里的铁棍便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杭九枫哪里吃过这种亏,如果当时能站起来,心里的怒火肯定会将那几个下黑手的家伙烧成炭头子。

  杭九枫挣了好一阵才复原。他将套在外面的上衣脱了,露出那件留着串串枪眼的独立大队军服,再从口袋里掏出一顶八角军帽戴在头上。下了楼,走到街上,刚刚还是恶狠狠的红卫兵们,立即变乖了,喊的口号也变成向革命前辈学习和致敬。“阿彩呢?”杭几枫刚一开口,就有人上前来报告,阿彩去了民众乐园,一整天都在那里接受批判斗争。有了这身旧军装作招牌,只要是红卫兵全都对他肃然起敬。

  从咸安坊到所谓的民众乐园,没有多少路可以走。杭九枫进去时,几个红卫兵正在往阿彩头上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口口声声说,这是二老板用秘方给她配制的诊治癞痢的灵丹妙药。红卫兵们也晓得有癞痢的人习惯将掉下来的痂皮往瓦脊上扔,等到将阿彩弄得像是回到满头癞痢的从前时,便开始蓄意侮辱她。要她将那些化装上去的痂皮一点点地抠下来,往附近的屋顶上扔不说,还要她一声接一声地喊:“癞痢癞得狠,扛枪打日本!癞痢癞得强,日本投了降!癞痢癞上顶,成了坏资本!癞痢癞上天,打倒帝修反!”杭九枫没有立即上前去帮阿彩,他想让阿彩得到更深刻一些的教训。他坐在人群后面,一边看,一边想着那年阿彩在白雀园后门外洗癞痢的情景。杭九枫多少年来也没想明白,一个满头癞痢的女人为何能使自己如此痴心。那一次他在一旁躲着,眼看阿彩一次次地无法将那痂皮扔上屋顶,恨不得跳将出来,亲自动手替她实现心中梦想。此时此刻,阿彩还是无法一蹴而就。民众乐园旁边都是楼房,阿彩一旦不能将那些假的痂皮扔上屋顶,红卫兵们就用包在报纸里的铁棍击打她的手臂,还美其名日助人为乐。挨了十几铁棍的阿彩始终达不到红卫兵的要求。好在那个红卫兵司令出场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杭九枫后来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纷纷跳上台去,一边口吐白沫大声吼叫、一边不时拳打脚踢的红卫兵,必须批斗阿彩的理由。杭九枫挤在人群中,看着红卫兵们逼着阿彩将一只只避孕套吹成气球模样,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据红卫兵们揭发,由阿彩一手培养出来的几个女演员,个个都是新式婊子,台前演的是青衣花旦,幕后却是那些放着革命工作不做、经常闲情逸致地跑来捧场的那几个大干部的姘头。红卫兵一点也不因二老板之死而对阿彩心慈手软,那些避孕套吹成的气球,仅仅只是挂一挂倒也罢了,红卫兵们还用毛笔在上面一字字地写明,这一只是男张三和女李四于某年某月某日通奸所用,那一只是女王五和男赵六麻子于某年某月某日留下来的色情纪念。红卫兵们每揭发一件丑事,就往阿彩的脖子上加挂一只避孕套。上台发言的人个个都是好口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黑鸦鸦一片听众,很少有人出声。直到发言人举手高呼口号,台下的人才从梦中醒来,慌慌张张地跟着乱喊一通。事关男女私情,总能引人入胜。有人在杭九枫耳边小声议论,武汉三镇大大小小的斗争会,就数文艺团体的最精彩,文艺团体的人一个比一个风流,难得有机会公开评说,大家当然爱听。杭九枫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他只注意阿彩脸上的表情。

  看上去阿彩并不怕把那些避孕套吹成气球挂在脖子上。杭九枫在底下不停地嘀咕,这哪是阿彩,一点血性没有,就像当年为了能和雪茄合欢一场,什么委曲求全的事都可以做。阿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杭九枫理所当然就成了稳坐钓鱼台的姜子牙。

  受阿彩管辖的女演员,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人成了那些大干部的姘头?当处长的阿彩是不是真的成了专门为这些人穿针引线的角色?杭九枫正在无所事事地乱想,从台后蹿出一个人,将一块写有“政治婊子!生活婊子!文化婊子!”的小黑板用铁丝系着挂在阿彩的脖子上。

  台上台下的人同时兴奋起来,一阵阵地喊着小黑板上的话。

  杭九枫霍地站起来。与此同时,阿彩也绝望地大叫一声:“王八蛋,你们还想不想让人活呀!”

  杭九枫当时没有听清楚这句话,阿彩死后,才被他猜出来的。

  那些听见这话的人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阿彩淹没得无影无踪。杭九枫的身手稍有迟疑,阿彩就被那些人打得遍体鳞伤。

  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替阿彩解围的杭九枫终于发怒了,夺过一根包在报纸里的铁棍,左右开弓,照着眼前的人堆一顿猛打,硬是将拦住去路的人打散了。还有两个人依然揪着阿彩不放,杭九枫一点也不含糊,上前两步,一人给了两耳光。自从成立造反组织以来,所向披靡的红卫兵,头一次遇到对手。有人硬着头皮冲上来,看清楚杭九枫的打扮后,一肚子英雄气概顿时泄得精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挨了打后才往后躲。没挨打的还要向前冲,站在远处的人更是大呼小叫:“别让他跑了!这家伙肯定是冒充的!”杭九枫背起阿彩一口气跑到门口,一片混乱的会场里,竟然无人出面阻拦。倒是杭九枫觉得太轻而易举了,故意在门口停下来。

  “莫以为老子这样子很吓人。真正吓人的时候,你们还躲在肉缝里没有生出来。你们看一看,这叫革命吗?革命是事关生死的,哪里是你们这样婆婆妈妈,不是拿别人头上的癞痢出气,就是将自己的九斤半夹在男人和女人的骚肉之间,还以为是找到了真理。

  说穿了,你们是看着女演员只同大干部睡觉眼红。要是也同你们睡觉呢?这些卵子大小的事,还好意思拿出来开斗争会吗?要是有人娶了三个老婆,你们该怎么办?实话对你们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有三个老婆,第一个就是阿彩,虽然办了离婚手续,可是我从来就不承认那张破纸。我们有十几年同床共枕的好日子,也有十几年的战友情谊。第二个叫丝丝,就像大家所娶的女人一样,因为互相喜欢,就成了夫妻。第三个叫线线的就不同了,她是我的战利品,是我从死敌手中缴获过来。比起你们成天挂在嘴边上的那些风流韵事,我这个人是不是更应该批判斗争呀?“见周围的人真的开始交头接耳,杭九枫的声音更大了,”有人去过宣化店吗?去过宣化店的人将爪子举起来!“片刻后,零零落落的几只手慢慢地举了起来。

  “宣化店有座纪念馆,纪念馆里有门铁沙炮,铁沙炮上刻着杭九枫三个字。你们看清楚了没有?没看清楚的今日就不要错过——杭九枫是谁?同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喜欢自吹自擂,可你们这些家伙是一碗饭养大的,太不知世故了,所以我要让你们接受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杭九枫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自己的上衣,露出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疤,还要阿彩也将上衣脱了。阿彩不肯。杭九枫就问那些刚刚还在斗争她的人,是不是非要看到打仗时留在阿彩身上的伤疤才肯放过她。有人怪叫着说快脱,有人却说用不着脱。杭九枫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旧军装,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苏维埃军官证,交给那个也想控制局面的红卫兵司令。“这是阿彩的,你是读过书的,总不会不认识上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吧!”看上去满脸书生气的红卫兵司令捧着苏维埃军官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

  杭九枫当然不会放过,不断地逼着他向阿彩道歉。红卫兵司令没有当众道歉,在将苏维埃军官证交到阿彩手里后,顺便行了一个举手礼,并说,明天上午,仍然在此地,他要重新召开一个会议,请阿彩来做革命斗争专场报告。

  出了民众乐园,阿彩不让杭九枫背,也不让杭九枫扶,咬着牙走回咸安坊。杭九枫跟在后面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若是在天门口,杭九枫早就将最难听的话全说出来了。当然也不需要忍辱负重,阿彩只叫他离开咸安坊,这里的事她自己有能力了结,用不着杭九枫横插一腿,竖插一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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