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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雪柠后来真的将这部由董重里从神农架带到天门口的说书寄往沙洋劳改农场。所有资料都是她和雪荭另起炉灶重新整理出来的。华小于整理的那份资料,被公安局的人收走,作为相关罪证藏在相关档案里,谁也动不了。

  平平静静的日子过到年关,上武汉测绘学院读了半年书的白送回来了。到家的第一天,白送就将一封求爱信塞进雪荭手里。

  此后,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回到武汉测绘学院上学,白送源源不断地给雪荭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白送爱上了雪荭。雪荭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给他。这让白送的父母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一省当着他们的面说,白送哪怕读书读成了科学家,也还是痴心妄想。这让十几年来一直不事声张,从不在人多的场合里露面的林大雨很不服气,他忍着没开口,细米却跳起来回敬一省,不要以为给杭九枫做了儿子,就能让别人忘记他是马鹞子的亲骨肉。

  天门口街上一吵,武汉三镇就更热闹了。

  白送写给雪荭的信达到二十封后,就不再谈情说爱了,而是连篇累牍地告诉雪荭,刚刚兴起的红卫兵运动是如何的轰轰烈烈。

  白送很快就成了武汉测绘学院红卫兵组织的第二号勤务员。消息传回来时,天门口人说当个勤务员有什么好高兴的。直到县城里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才明白勤务员就是司令。天门口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那样假惺惺,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司令就是司令,勤务员就是勤务员,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天和地。好像听到了天门口人的意见,没过多久,那些美其名日勤务员的人,纷纷被人改称为司令。

  一四八

  阿彩带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走后不久,天门口又因放一部反映北方人如何用挖地道的方式同日本人打仗的电影而再次热闹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谈起这部电影大家就兴奋不已。究其原因并不是电影中的人如何会打仗,因为,那种老鼠打洞一样在地底下钻来钻去的做法,当年就在天门口发生过。从屯兵洞里跑出来痛打小岛北旅团的那场战斗,远比北方人的地道战精彩。让天门口人兴奋的是前面加映的电影新闻所记录的那个了不起的杂技女演员。在从前,常有一两个黑不溜秋的北方女子来天门口卖艺,偶尔也能将身子反向弯到背后,再从胯裆里伸出头来,用嘴叼起那支事先放好的花朵。电影新闻中的杂技女演员,将身子弯成一个圆圈后,用嘴咬住一个花一样的东西,身体倒过来弯成柳枝儿那样腾空不说,两手托着两叠碗,头上顶着一叠碗,一只脚托着一叠碗在高处转来转去不说,另一只脚还能夹起一只汤匙,准确地扔进头顶上的那叠碗里,发出一声清脆得使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大家正看得提心吊胆,不知哪个突然叫了一声:“圆表妹也会玩这样的杂技!”看电影的人会意地大笑了好一阵,一连几天,大家都在悄悄地议论,圆表妹有没有将当婊子的本事使出来,让董重里也像马鹞子那样一尝艳福?虽然从没有听别人说一个字,圆表妹还是看出其中端倪,偶尔她会生气地冲着某个人说,等到哪天董先生重新说书时,哪怕对方将自己的嘴和舌头放在地上擦得流鲜血,也休想进那听说书的门。这事还没平息,就有消息传来,电影新闻中最会玩顶碗杂技的女演员,被揪了出来,因为有柔功,造反的红卫兵日夜不停地斗争她,仍旧若无其事。红卫兵捆她不行,吊她也不行,用软鞭子抽她不行,用硬棍子打她也不行,直到女演员当年的师傅亲自出手,拿着鸡毛掸子在她身上轻轻一掸,那个让天门口人津津乐道的杂技女演员才应声倒地。

  从武汉市出发前往六安合肥的长途班车每次从天门口经过,那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售票员都会撒几张红红绿绿的传单。杂技女演员被师傅所伤的消息正是来源于这样的传单。所谓文化革命,对象当然应该是文化方面的人,以阿彩等人为文化革命的起点,有些让天门口人意想不到。

  在同一张传单上更加震撼地写道,阿彩后来改嫁的丈夫,攀上长江大桥的栏杆,纵身跃入长江。二老板的死亡被红卫兵的传单描述成:死不悔改,死有余辜。几天后,一个也戴红卫兵袖章的男售票员带来一份内容详尽的传单。新传单上说,二老板是被那些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假红卫兵迫害致死的。二老板不仅多次与那个著名杂技女演员出现在同一张传单上,二人还多次同台接受斗争,并被红卫兵们说成是狗腿子,是给省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女演员拉皮条的。二老板活着接受最后一场斗争时,头上戴着女演员的花内裤,嘴上兜着女演员的月经带。二老板悲壮地请求,哪怕只给他留下百分之零点一的尊严也行,否则,再活下去就不是人的性命了。红卫兵们坚决要将二老板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脚。新传单这样说,并不是真的同情二老板,其目的只是攻击那些说二老板死有余辜的不同派别的红卫兵。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同样认为,二老板不如此死去就不能平民愤。为了证明本派别的更为正确,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将头顶生疮、脚下流脓、比二老板更坏的阿彩揪出来。

  新的传单一到,杭九枫就坐不住了:“我要去救阿彩!”他将丝丝和线线叫到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

  “虽然阿彩不认我这个丈夫,我却不能将自己的老婆丢在一边,让别人当做母狗来欺负。你们俩也一样,只要是我的女人,这辈子我就会管到底,有人骂你们就等于骂我,有人往你们身上戳一指头,就等于往我心里捅一刀子。”杭九枫故意停了一下才往下说。

  “这九枫楼本来就有阿彩的份,我走后,你们为她准备一间屋子,她是大姐,你俩都是她的妹妹。我和你俩一向只是享甘甜,阿彩却是与我一起共患难。阿彩来了,你们三个在这屋里的事情都得听她的,她说行就行,她说不行那就不行。这样的事用不着我多说,你们就会明白怎么去做。”

  丝丝和线线对视一下才表示,现在的情况早就不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国民政府管治时期,不管是谁,出门几天,走走亲戚都要组织上同意,天门口地方太小,容不下阿彩这类省里的干部。

  “这就是你们的弱点,只看到一,看不见二。管他什么革命,其实都是打扑克,前一盘打完了,就要重新洗一次牌。我将阿彩带回来,独立大队的指挥员就齐全了。傅政委当然还是挂名政委和指挥长,阿彩还是副政委,我还是副指挥长,一省可以当个敢死队长兼参谋长,再将侉子陈他们扫出小教堂,这天门口就会一劳永逸地听我的指挥了。”

  说完这些,杭九枫就要丝丝将当年的军服找出来。那一年,高政委命令独立大队下山接受国民政府的改编,杭九枫将不能再穿的那套独立大队军服换下来,交给了丝丝。丝丝保管得很好,前几年,县里经常派人来,想将这套衣服拿去,摆在纪念馆里供人参观。

  杭九枫坚决不肯,他说自己还没成为烈士,用不着别人纪念。除了这件事,丝丝和线线都无法替杭九枫操心。她俩想出来的仅有的主意,就是让一省跟着去武汉当个帮手,也被杭九枫斥之为狗头军师的想法。对杭九枫来说,将阿彩带回天门口,实在不值得太费脑筋。

  在下街口,杭九枫上了那辆从合肥返回来的长途班车。送行的丝丝扒在车窗外说:“阿彩的大门朝哪边开你都不清楚呀!”

  “阿彩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杭九枫非常自信地说。

  线线在一旁抢着说:“只有雪柠晓得呀,你问过她了?”

  杭九枫瞪了一眼:“天门口女人心里的那点东西,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阿彩飞得再远,心里的那根线还在我手里牵着。”

  丝丝又说:“要不要我去问问雪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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