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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一二〇

  董重里的说书声又在飘荡时,常娘娘正抱着雪荭在新丝想绸布店里看圆表妹卖布。圆表妹撕布的声音十分特别,只要那种声音一响,雪荭便笑个不停。这种隔着几堵墙透过来的清脆笑声又是久不出屋的梅外婆爱听的。由于被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局势搅得惊魂未定,店铺的生意很清淡。久等之下,也不见有人来买布,常娘娘便将雪荭的注意力引到天上。几十只山雀在绕着雪家的房子盘旋。在山雀飞旋的中心,一只老鹰像旗帜一样舒缓地飘扬着。

  雪荭还盯着那些鲜艳的绸布,山雀优美的飞旋引不起她的兴趣。

  直到一声枪响,惊散了山雀和老鹰,雪荭才将小手一指,表示她想回家了。

  忽然间,外面起了骚动。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当街拦住张郎中,把许许多多的丑话粗话和咒骂人的话抛向张郎中。挨了骂的张郎中一点也不急,偶尔还会微微一笑地请对方离开,说自己要去给梅外婆看病。其他人大约都明白出了什么事,不仅无人相劝,还故意撩拨那个男人,要他说出这样对待张郎中的原因。那个男人骂得更凶了。

  常娘娘听明白了,死了好久的杭天甲,竟然在眼前晃了两下。

  常娘娘晓得自己脸在发烧,赶紧抱着雪荭回家。

  正在回廊上半坐半躺的梅外婆,注意到常娘娘的变化:“哟,人都老了,还像没出嫁的女子一样爱红脸!”

  常娘娘没有隐瞒,将街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张郎中,都快五十岁了,还在招惹别人家的媳妇。”

  梅外婆说:“这个人哪,这辈子怕是改不了风流癖。”

  话音刚落,张郎中进屋来了。梅外婆笑着说:“你的那条尾巴呢,丢在街了?”

  张郎中也笑了:“这种小事好办,回头送他两服药就行。”

  这时候,雪柠沏了一杯茶由雪蓝掇出来。张郎中慢悠悠地品了几口,一边说着闲话。

  新近在县城里成立的人民政府很大度,所谓伪政府的人也不是全都不用,段三国就继续留任,做什么还没定下来,暂时帮忙议政,与先前的参议长差不多。杭九枫当了监狱长,他却不乐意,老想要与林大雨对调,回天门口当区长。杭九枫不是嫌监狱长官衔不够大,而是认定马鹞子就在天门口,哪里也没去,非要日日夜夜盯着上街下街,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不将马鹞子的去向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甘休。

  为此,杭九枫带着阿彩跑了一趟武汉,找在省人民政府当副主席的傅朗西评理。傅朗西去北京了,要在那里开筹备会,准备成立新的国家政府。夫妻俩只与好不容易怀孕的紫玉见了一面。每动一步都会用双手护住腹部的紫玉劝杭九枫,如何安排那几个与独立大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傅朗西早就给县里打过招呼。所以县里的意思,也就是傅朗西的意思。傅朗西要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杭九枫在天门口翻了这么多年的筋斗,也该到县城里住一住,享受一下新生活带来的幸福。

  离开县城时,阿彩没有说自己也有事情要办,跟在杭九枫后面,一副夫唱妇和的模样。等到见了紫玉,阿彩才说,县里如何安排她都不管,请紫玉帮她往武汉调。紫玉在武汉正寂寞,傅朗西的事情特别多,十天里有五天要在办公室或者外面什么地方忙到三更以后才回家,如果是离开武汉往下面跑,半个月不见人还是好的,这一次到湖北省西部一带视察,一去一回整整两个月,刚刚到家,又要往北京赶。听到阿彩说想调到武汉来,紫玉就高兴得合不上嘴:“我正想说这话哩,你要不开口,我还不忍心将你们夫妻俩活活拆散。”其实紫玉一直在打雪柠的主意,她觉得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本来就是在武汉生武汉长的人,让他们回武汉来生活,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紫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却大为反对,他要紫玉想想这些年来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起的作用。

  如今,地方和民众都要以安宁为主,再也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暴乱了,所以,关键不是梅外婆和雪柠离不开天门口,而是天门口已经离不开她们了。

  紫玉说,傅朗西怕她一个人憋得难受,特意在董重里学说书的那一带,学了几段说书给她听。那些说书,虽然也是将大汉民族从起源到中兴,历朝历代所经历的苦难拿来说唱,内容却不大一样。

  不听则已,一听到这样的说书,紫玉就开始拼死拼活地想天门口。

  杭九枫做梦也没想到,紫玉还真敢做主,当即将阿彩留下来,同自己一起在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为了找一个故人做伴,紫玉也曾想到阿彩,她觉得阿彩是最有可能来武汉的。紫玉也向傅朗西提起过这些,傅朗西当时是同意的,只是觉得阿彩后面有个杭九枫,那是个离了天门口就觉得生不如死的家伙,哪怕阿彩来了武汉,也可能是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阿彩来得正好,紫玉做得也正好,有傅朗西先前的意思,也不算她吹枕头风了。

  杭九枫觉得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回天门口当区长的事没办成,他们夫妻也被拆散了!他一生气,就在紫玉面前说起狠话:如果阿彩不能回天门口,他就要将紫玉带在路上做伴。紫玉也不是从前的紫玉了,一时忘了医生要静心保胎的嘱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说三声:“你以为这是哪里,有种的你就试试看!”话音刚落,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便随着一汪血水喷了出来。杭九枫自知这祸惹大了,只得将阿彩的去留丢在一边,离开武汉,独自回到天门口。

  雪柠等人都以为阿彩只是羡慕武汉地界上的繁华,梅外婆用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弹了几下,柔柔地提醒他们,阿彩若是只有这类想法倒没什么,只怕她还记着当年受到春满园的二老板羞辱那件事。雪蓝将来龙去脉追问清楚后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彩不说人老珠黄,也是徐娘半老了,还在记恨这事,活得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张郎中和常娘娘说,从梅外婆到雪柠,再到雪蓝,一代更比一代美丽,当然不明白女人脸相漂亮却长着一头癞痢的痛苦。梅外婆又在用手指弹击躺椅的扶手,让雪蓝去书房备纸磨墨,一会儿张郎中写药方要用。还在几天前,邓裁缝托人捎来一大包夏天穿的新衣服,趁着还能动手,她要写信感谢人家。

  雪蓝刚离开,张郎中就要替梅外婆把脉:“等您老用力拿过笔,脉象就不准了。”张郎中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体会一阵,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先笑了,“您老真是大福大贵之人,眼见着这脉象就像春天里的溪水,细是细,可是那不是您老的问题,若是大河变成的,细小了就不好,你是天堂里的小溪,本来就不大,这样的涓涓细流是要长流不息的。”

  柳子墨陪着张郎中在前面进了书房。雪柠和常娘娘等都要搀扶梅外婆,一步一步地走得很慢,等她们进到书房里,张郎中已经将药方拟好了。柳子墨看了一眼,马上交给雪柠。雪柠也只看一眼,便交到梅外婆手里。梅外婆看了一会儿就将药方放下来,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数落张郎中,虽然很会看病,可就是爱装神弄鬼,好好的一个药方,硬要添上几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梅外婆手指一点,药方上出现三个字:乳穴水。

  “我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却要用这种东西煎药喝。一旦被那些爱挖古的人晓得,成天挂在嘴上说来说去,这鼻子两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郎中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将乳穴二字,领会成了女人身上的隐秘之处,不仅失声笑了起来:“在行医点药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钟乳石旁边的积水。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欲,体润不老,与钟乳石同功同寿。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没有这两样,哪有后来的繁衍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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