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醒龙 > 圣天门口 | 上页 下页
二〇五


  九 九

  燕子红开花时,董重里就开始谋划营救柳子墨。天堂一带偏僻的地方很多,董重里每天都要挑选几处便于冥思苦想的地方,他想得越多,眉头反而锁得越紧。“董先生久不打仗,将武汉当成龙潭虎穴了。”阿彩劝他当机立断,“也不要一叶障目,忘了还有灯下黑一说。”又想了几天,董重里终于说出心中的担忧:“我不愿意因为营救柳先生而将独立大队全部打光。”阿彩不再旁敲侧击地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地请董重里相信,在许多事情上自己都会与他同心同德:“不要以为你回独立大队的真正动机我们不明白,傅先生临走时就吩咐过,你肯定会带着队伍上武汉营救柳先生,他要我好好地与你配合。”阿彩说了这一阵她想到的办法,用不着调动独立大队全部兵力,有二十个人就够了,选一对男女扮成夫妻,通过旗袍店的邓裁缝,在咸安坊附近租下一处房屋。余下的人在回天门口的各处要道上做好接应准备,看准时机杀死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特务,就可以带柳子墨离开武汉。“如果不杀人,这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主意。”董重里盯着阿彩的眼睛,同意以她的设想作为这次行动的基本方针。

  “谁和谁扮夫妻?”

  “当然是你和我。”

  董重里问得简单,阿彩回答得更简单,仿佛只要多说一个字就会露出某种破绽。

  一浪接一浪的燕子红开得漫山遍野。戴着假发的阿彩从天堂深处下来后特意到雪家屋里坐了一会儿。梅外婆由衷地说:“这样的阿彩多讨人喜欢呀!”阿彩又去段三国家看望一县。一县先是不敢认,然后就像男人喜欢美女那样扑上来,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找一位同阿彩一样漂亮的女人做妻子。

  一株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离开了它的生长地,跟随假扮夫妻的阿彩和董重里来到武汉。阿彩怀着多年不见的喜悦,站在繁华街巷面前,一股久别重逢的情绪油然而生。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董重里将事先编好的梅外婆的话流畅地说了一通。热情的邓裁缝很快就替他俩租下一处合适的房屋。董重里顾不上安顿自己,先将一路上精心养护的燕子红安置在临街的窗台上。

  董重里没有再去找柳子文。在领着阿彩去买几样日常要用的东西时,他们发现一家相当洋气的百货公司里,有一处专门卖假发的柜台。见阿彩有些好奇,董重里就陪她进去看了看。听说阿彩头上戴的是假发,女店员一时难以相信,以为他俩也像街上那些痞子,故意取笑别人头上的假发。女店员卖了多年的假发,只要有一点点光亮,就能分清楚同样的满头青丝中,哪是真,哪是假。女店员用手摸过,还轻轻往上提了提,确信是假发无疑。她说自己做这一行很多年,如此能够乱真的假发,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店员顾不上听他们的解释,转身叫来经理,问他们这么好的假发是从哪里买到的,如果是请人做的,请他们一定要说出那位师傅的名字。经理和女店员都说,一般的人,绝对不会让妻子或者丈夫陪着来选假发,能够两口子一起来,一定是天造地设的好夫妻。别人越恭维,阿彩越是不知如何回答。二人有些尴尬地离开百货公司,紧挨着坐在一辆黄包车上。

  阿彩趁机说一句让董重里听得心惊肉跳的话:“回去后,你一定要批准我同杭九枫离婚。”

  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董重里终于说了实话:“若不是杭九枫,别的人想为你做假发,也是有心无力。”

  阿彩连这样的话都不想听了,她没有由着性子将头上的假发扔进路边的下水道里,而是掉转车头,回到百货公司,要将杭九枫亲手编织的假发,换成店里的假发。女店员又是一番不相信,这么好的假发,只怕是难以找到第二副,调换了就等于永远失去了,到时候,她也无法承担阿彩后悔时的责任。阿彩差点说出假发的真相,沉了一阵,才冷静地说明,这假发其实是一位死去的女朋友的真发,戴在头上总觉得难以忍受,所以她才跑来调换。为了不留麻烦,女店员除了以货易货,还额外付了五块银元给阿彩,并立下从今后往后两不相扰的字据。

  再次离开卖假发的百货公司,阿彩对董重里说:“我的决心有多大,你该明白了吧?”

  “女人一到武汉胆子就会变大。”黄包车停在住处门前,董重里才回应她。

  邓裁缝已经来来去去地跑了几趟,要请他们到外面去尝几样武汉名菜。阿彩说:“还是去吃汤包吧!”邓裁缝笑眯了眼,他发现阿彩的身材极好,虽然咸安坊一带美女如云,用裁缝的眼光去看,多数人还需要尺长寸短地用衣物的变化来掩饰身材的不足,就是当年的爱栀也无法同阿彩相比:“只要不嫌弃,我愿意送你一件旗袍。”阿彩和董重里说了几句客套话,并没有将此话当真。三个人出门往老四季美汤包店缓步走去,途径柳子墨的住处,邓裁缝小声说,这座小楼就是梅外婆的,那时候的小楼像一棵梧桐树,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是凤凰,梅家的不在了,换了几家人都住不出先前的样子。小楼上的门窗没有一扇是开着的,从楼上刮下来的风中还有一股淡淡煎药气味。邓裁缝晓得柳子墨早就娶了雪柠,说起四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小楼里的日本女人,言语中出现许多不满:“日本女人只能看张脸,腰身也还可以看看,我活在武汉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话,日本女人呀个个长得像矮脚猪。我就想不通柳先生何必还要同日本女人缠不清,扯不白。有一次,他还专门跑来问我,能不能给那个日本女人做几件旗袍,我可不敢想旗袍穿在这个日本女人身上时,会将自己做手艺的名声糟践成什么样子。不比你太太,能穿我做的旗袍,就是长我的脸,哪怕贴本我也愿意。”有邓裁缝这番话,阿彩底气足了许多,每走一步都要挺一挺胸,闪一闪腰。进了老四季美汤包店,她特地多站一会儿,没有及时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邓裁缝要了三斤汤包。他说:“我很少出门上馆子,你们来了,正好有个借口给自己打打牙祭。”三言两语,话题又转到柳子墨身上,也不晓得是柳子墨自己爱吃还是那个日本女人爱吃,长不过五天,短不过三日,两个人就要往这儿走一遭。邓裁缝将阿彩和董重里当成了乡下人,凡事都要在他们面前夸耀一番:“说起来这里的汤包还是生气后做出名的,因为侄儿不懂事,在隔壁做起同样的生意,当叔叔的一气之下从南京请来一个姓徐的大师傅,熬皮汤,做皮冻,剁肉馅,再到包成包子,用那一口气到顶的火候蒸,看上去什么都与侄儿那边一样,吃到嘴里的味道却大不相同。穿旗袍也是这个道理。”

  邓裁缝还要说话,门口进来一个穿军服的日本人,大着嗓门要三斤汤包。刚好邓裁缝要的三斤汤包出笼了,日本人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要邓裁缝让先。邓裁缝答应时没有半点不愿意,日本人走他却小声地骂了起来。说了太多难听的话后,邓裁缝终于叹了一口气,并且告诉阿彩和董重里,这家伙是替柳先生和日本女人看门的。

  因为被别人抢了先,汤包店的伙计过来道歉,顺便也表示怀疑。柳子墨和那日本女人一向是要亲自来的,一人一斤汤包,吃了再走。若是哪一位病了不能动步,为何又多要了一斤汤包?“那个日本女人是不是叫小岛和子?“三斤汤包第二次上来后,阿彩不经意的发问引来邓裁缝惊疑的目光。董重里赶紧解释,那一年小岛和子去天门口看柳子墨,镇上的人都晓得这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邓裁缝没有往下问,小心翼翼地吃起汤包,一口咬下去满嘴乱跑的汤包吃完了,邓裁缝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絮絮叨叨地说话了。

  吃了来武汉的第一餐饭,竭尽地主之谊的邓裁缝在他俩所谓的家门口告退后,被称为太太的阿彩突然红着脸,背过身去不敢看董重里。董重里也不看她,从随身携带的物件中翻出鼓和鼓板,摸了又摸,拭了又拭,很久才敲出第一声鼓响。

  晋王朱烈字克用,父子尽忠辅懿宗,御赐姓李爱唐封。庄宗三年国政荒,小唐文帝不久长,江山后归石敬唐。敬唐从珂是郎舅,女在娘家住多久,把个江山脱了手。多亏相国桑淮翰,忠言不听刘智远,私通契丹天下乱,一十六州顺鞑靼。隐帝又被契丹篡,一十二年归后汉。汉王沙陀刘智远,自幼时乖命又蹇,在位一年丧黄泉。隐帝就是刘成佑,乳名咬脐恨娘舅,拿着皇帝不想做,一共四年江山够,郭威接位称后周。周王在位三年整,柴荣登基号世宗。在位才一年,柴荣七岁国内空,三代九年半,陈桥兵变起烟风,五代五十三年终,才立匡胤称大宋。匡胤生在夹马营,赵州应梦天下平,遇着陈恩卖雕弓,龙虎相会识英雄,勾栏院内又遭凶,游河北,走关东,周桥结义龙会龙,木兰关上遇韩通,千里曾把京娘送,好赌博,发酒疯,他比先王大不同。

  说书声飘出这所不起眼的屋子,梅外婆那换了主人的小楼上已经黑下来的窗口重新亮了起来。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身影出现后不久,阿彩冲着同样穿着睡衣的男人身影小声叫了起来:“这个柳子墨,竟然同小岛和子睡在一间房里!”董重里仍在说书。“男人说变就变!往日将他骗上天堂,一男一女关在一起,他却死活不与雪柠结婚。就算今日有人逼他,也不应该这样呀!”

  阿彩的心情很好,她烧了一些水,关上房门将自己洗干净,这才对董重里说:“奔波了这多日子,可以早些歇息了。”不再说书的董重里用一声不知所云的哼哼作了回答。面对阿彩为他准备好的洗澡水,董重里说:“你先睡吧!”阿彩羞涩地点了点头,却不肯进房。催了几次她才说,做女人的除非病得实在不能动了,才可以在男人前面上床。“你先睡吧,我要练练说书,过两天还要去春满园,虽说是做做样子,打个掩护,可我也不想让他们笑我滥竽充数。”阿彩答应先睡,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爬起来将两只枕头放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们分开,床尾床头各放一只。时断时续的动静没有影响董重里,一阵阵悠扬的说书让不远处小楼上的窗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阿彩提醒说,董重里的说书肯定被柳子墨听出来了,所以他才心绪如潮,睡不着觉,若是被把门的特务察觉可就不好了。

  董重里依了阿彩的意思,收起鼓和鼓板,熄灭了灯,从阿彩摆在床上的一对枕头中取出一只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和衣睡在上面。

  汉口的夜空总也黑不下来,路灯黄黄的光线透进室内,照出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动静。董重里想得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彩从蚊帐内伸出手弄醒了董重里:“邓裁缝在外面叫你!”

  董重里翻身时,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好在踏板只有半步高,伤不了人。董重里走到窗口一看,果然是邓裁缝站在外面。“睡觉时要亲热一点,日本人精得很,总在半夜里检查你们这样的外来客人,只要发觉不像夫妻,抓人时不说二话。”说完这些邓裁缝就走了。

  董重里突然清醒过来,慢慢地走回床边。“邓裁缝看出我们的破绽了。”“只怪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别人都是轻飘飘的一根毛。”阿彩一撩蚊帐,露出薄衣衫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子,“你放心,我不是二十岁就死了男人,干巴巴地熬到三十岁的寡妇。”“只能这样了,要不世上哪来的同床异梦一说。“董重里心一横,坐在床沿上,顺势推了阿彩一把,要她往床里睡一些。“女人就是要在床上多占一些地方。”阿彩所说的意思董重里都懂,他不去想这些,在稍有动作就能触摸到又嫩又香温软如春的女人身子的床上,安宁地睡到天亮。

  两个人刚穿戴好,邓裁缝又来了:“为了做这件旗袍,我一夜没睡觉。”

  邓裁缝将手里的包袱抖开,一件满是丝绸香的旗袍,云一样飘扬在眼前,“在武汉三镇行走,人和衣服得般配,你家太太长得这样出众,若是不穿旗袍,说不定哪天就会惹上麻烦。”邓裁缝要阿彩回到房里换上旗袍让他看看,哪里不合适还可以修改。阿彩也不客气,真的将旗袍穿到身上,还在董重里和邓裁缝面前扭了扭腰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