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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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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我们先给你打个招呼。你这一走,独立大队就没有人指挥了。可能的话,我会让董重里来领导这支队伍。” “董重里的心早就野了,不会回来的。” “所以你还要做一件事,队伍拉起来后,你要借口要番号和给养,将董重里暗地里给独立大队送给养的事说给冯旅长。”傅朗西否认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董重里不能死,也不会死,莫看柳子文成了汉奸,私下里肯定同国民政府的还有秘密交往:“只要撤了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就行。” 傅朗西将已经由紫玉缝好穿在身上的狗皮背心撩起来给杭九枫看。“往后我就不怕风寒了。”傅朗西很感动,再三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杭九枫为革命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到了要分手时,傅朗西仿佛还有话要说,杭九枫想再等一等,傅朗西却像改了主意,挥挥手让他走了。 下山后,听说自卫队还在中界岭,杭九枫临时决定回天门口看看一镇和一县。刚进九枫楼,不等他同丝丝亲热,段三国就上来,说是自己有要紧的话对他说。二人到了里屋,段三国问:“女婿,傅先生是不是要你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杭九枫没想到段三国能够未卜先知,只好点头承认。“这就对了,否则许多事情就没法解释。”段三国一边恍然大悟,一边摇头叹气,“这些时我一直在想,独立大队内老资格的人没剩几个了,能够铁了心跟上傅先生的,只有你杭九枫一个人,假如傅先生只为惩罚你而惩罚你,那他就是自己冒自己的天下之大不韪了。”杭九枫不听则已,听过之后大吃一惊。 段三国提醒他,傅朗西让他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的真正目的是要防范那些可能对傅朗西不利甚至有可能对他下杀手替高政委报仇的人。段三国的话让杭九枫觉得深有同感,冯旅长在这件事情上走了,一招妙棋,将高政委之死的祸根说成是傅朗西,并且利用各种机会广为传播,那些爱挖古的人都已经深信不疑了。高政委手下以一当百的悍兵悍将多得很,这些人若不找到傅朗西的门口寻仇,那才是怪事。这样想来,发生在傅朗西和杭九枫之间的费解之事,便一一明了了。傅朗西又碰到有苦难言的事情了,就像那一年麦香被杀,小曹同志以及五人小组在天门口为所欲为时一样,他又一次需要杭九枫出面来为他分忧解难。前一次,傅朗西还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行动的方法和目的。这一次,若没有段三国的提醒,杭九枫很难领会到傅朗西的真实意图。 段三国更进一步地告诉杭九枫,此次前去收拢高政委的旧部,一定要将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挖出来。这是第一,第二,还要发现更多与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有共同目的的人。找到了,发现了,既不能公开枪毙,也不能暗自消灭,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同日本人打一仗。 段三国的完整建议,杭九枫只听从了一半。他往东北方向走了三天,便收聚了二十几个人。半个月后,杭九枫就在燕子河边找到了那个曾经跟着高政委走遍大别山区的手枪队员。杭九枫没有为难这位誓死忠于高政委的手枪队员,也不计其向冯旅长出卖傅朗西的前嫌,将他委任为参谋长,同自己一起统领这支取名为天门口民众抗日敢死队的队伍。在给傅朗西的汇报信中,杭九枫只提到这位手枪队员与高政委曾经有过的特别关系。这封信还没送走,由杭九枫收容组建的这支队伍就遇上了敌情。半夜里,当了参谋长的前手枪队员起来查哨,刚出门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听到枪响,杭九枫速迅带领敢死队员撤到后山上。天亮之后,再派人回去侦察,得到的准确消息是,当参谋长没几天的前手枪队员,已经追着夜里的阴风,去高政委那里报到了。杭九枫将此情况补充到那封汇报信里,并说已将其安葬之处树了特殊标志,以便将来取得彻底胜利之后,重新厚葬。傅朗西很快回信说,杭九枫需要进一步学习,掌握下棋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的战略战术。 杭九枫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近一百人时,就开始找机会袭击日本人。他们跨过天堂,越过天门口,顺流而下直插白莲河,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杭九枫将这一百人分成三个中队,一中队突袭,二中队支援,三中队掩护。一中队的人最强悍,只要说三句话,必定有一句提起高政委。二中队的人也很强悍,只是提到高政委的几率不如一中队。三中队就差远了,偶尔说起高政委,只是劝别人不要将高政委的脑袋当成自己的脑袋,左手也有不小心伤着右手的时候,更何况一个个满天下乱跑乱闯,又没有血脉相连的大活人。这些人只在一点上相同,说起高政委时,一律用景仰的语气。 杭九枫后来检讨说,这是他的战斗生涯中打得最糟糕的一仗。原以为碉堡里只有一个小队的日本人,其实在镇上还互为犄角地驻守着两个小队。一个冲锋下来,一中队和二中队就被日本人的火力网罩住了,前后左右都没办法摆脱。日本人火力猛,枪法也准,若不是在夜里,别说一中队和二中队,就是打掩护的三中队,也插翅难飞。反过来,也是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勇猛顽强,换来了三中队及时后撤的宝贵时机。一中队和二中队的人以死相搏,一个人硬是冲到碉堡底下,喊了一声:“为高政委报仇!”然后拉响了三颗捆在一起的手榴弹。 残余的人往回撤了二十里,才遇到冯旅长派来的援兵。杭九枫貌似生气地发了一通脾气后,请那个联络参谋带信给冯旅长,希望由他的敢死队也能像傅朗西指挥的独立大队那样,得到国民政府按时按量发给的给养。联络参谋惊讶地说,在他的记忆里,独立大队的军需早就不归国民政府补充了。 杭九枫只用不多的话,就将傅朗西吩咐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 九 八 傅朗西和董重里在樟树凹见面时,董重里的气色明显比不上眉飞色舞的傅朗西。“靠说书吃饭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听见声音就能明白对方肚子里的蹊跷。” 在吞吞吐吐的董重里面前傅朗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你用不着顾虑重重,从前那样多好,有话就说,说不清楚的还可以吵架。 是不是遇到翻不过去的陡坎了?” “鄂东行署接连打电活来要我去述职,质问我为何违抗命令,给你们提供给养。” “董先生做事一向严谨,鄂东行署不应该晓得这事呀!” “我这次来,就是想弄清傅先生是否在使暗渡陈仓之计。” “是的,我是有这种设想,可惜没来得及亲手做。先前我说大话,你当县长不会短于三个月,也不会长于半年,没想到你干出了奇迹,一直撑到今日。柳子墨的哥哥当了汉奸,王参议死于日本人的细菌战,没有人在背后撑腰,一个人能在国民政府里当官,你我往日就用不着齐心协力搞暴动了!不是我吓唬你,这种电话是秦桧杀岳飞的十二道令牌,你去得了三里畈,只怕回不了天门口。” “可梅外婆要我放心去,身正莫怕影子歪。” “这种事就不能听梅外婆的!别人起了杀心,她还要将脖子洗得干干净净,不怕自己头颅落地,却担心脏了人家的刀。” “正因为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过,我才来问问你。” “你有没有对谁动过杀机?” “有。林大雨。我总觉得梅外婆和杨桃是被他害的。” “你看看,很多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真正的原因。” 屋前屋后的大樟树先黑了。无须傅朗西吩咐,紫玉已经张罗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傅朗西正要请董重里就座,阿彩从门口闪进来,连连说她早就闻到好菜好饭的味道了。为了陪董重里,阿彩喝了不少酒。说起来多数是替别人喝的,紫玉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马上说,傅朗西这一回来,有可能让紫玉怀上孩子,所以酒要少沾。傅朗西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又说,且不论傅朗西肺上的毛病有没有好断根,为了让紫玉早日怀上孩子,这酒也只能打湿嘴唇表示一下。加上董重里的回敬,紫玉和傅朗西的酒,几乎全让阿彩一个人喝了。似醉非醉之际,阿彩深情地叫着董重里的名字,希望他这一次再也不要走了,同傅朗西一道做独立大队的主心骨。傅朗西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说。紫玉送阿彩回屋里休息了,他还是只劝董重里绝对不要冒险述职。 与拖拖拉拉不肯善罢甘休的秋天大不相同,在俯瞰天门口的天堂深处,有一阵,两个人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傅朗西于是像阿彩早就预料的那样,极为果断地邀请董重里回来:“只有由你来指挥独立大队我才放心。” 董重里顿时觉得内心受到空前洗劫,只剩下一片哗哗啦啦的枯枝落叶。本来还在犹豫的他突然决定:“我是一县之长,没有理由不向上司述职。”傅朗西没有再勉强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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