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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得知日本人被火烧走后,梅外婆挣扎着爬起来,借着雪柠和董重里的扶助走到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街上。从街两头烧起来的那场大火没能合到一起就熄了,街这边的紫阳阁和白雀园没有被烧,对面的小教堂也幸存下来。修在屋脊上的防火墙恰到好处地阻隔了那场大火。没有多少家业的穷人在收拾完自己家里的东西后,被富人们请到上街做清理废墟的工作。哭泣声已不多见了,耳边尽是千奇百怪的咒骂。王参议、傅朗西、马鹞子和杭九枫分头去了其他被烧毁的垸里。

  梅外婆没有去那些被烧得不堪入目的人家,她已经往下街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进了白雀园。柳子墨还在被日本人彻底捣毁的测候所内,苦苦找寻一切与气象研究有关的东西。梅外婆走进去,劝他不要再找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紫玉从还算完整的门后钻出来,正要哭,看到董重里后,又将泪水吞回去。屋子基本没有损坏,各种日常用的东西却很少有完整的。看得出,紫玉和傅朗西就睡在那个铺着杂草的墙角里。“这是你的,那是王参议的。”

  紫玉指了指上下隔壁的两个墙角对董重里说。梅外婆很奇怪,雪家有那么多完好无损的屋子,怎么无人借住。“这一回大家的想法空前一致,都不愿打扰您老。”雪柠说完,紫玉又作了一些补充:“住在破屋里,想着好屋,大家的办法和劲头都会多一些。”“这也是个道理。”梅外婆点点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井边,再也没有说一个字,直到要走了,才趁转身之际同雪柠耳语几句。听到吩咐的雪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原地。

  梅外婆要柳子墨扶自己回屋休息:“物不是,人也非!”这种满怀伤痛的话,让董重里觉得是在掩盖雪柠的惊讶。

  “为何偏偏是您老和杨桃落在日本人手里?”

  “这事以后再说吧!莫往伤口上撒辣椒粉。”柳子墨的阻拦,让董重里更加猜疑梅外婆有事瞒着没说。从白雀园回到紫阳阁,董重里一直怔怔地跟在后面,眼看迎上来的常娘娘将梅外婆扶稳了,董重里突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雪柠呢,雪柠一个人留在白雀园干什么?”董重里转身就跑。因为着急,光滑的青石街面变得更滑溜了,一路踉跄地蹿进白雀园,他没来得及看见雪柠往水井里扔了什么东西,只听到一声近乎愤怒的水响。董重里推测,雪柠一定将某种不太沉重的东西,狠狠扔进水井里了,在跨进白雀园的那一刻里,他看到雪柠手臂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大幅晃动。

  “是什么东西让你不想多看一眼,非要丢进水井里?”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发泄心中怒火,扔了几块砖头。”

  望着只剩下几圈波纹的井水,董重里大声追问。雪柠平静而坚决的回答反而让董重里更加疑惑。

  无功而返的董重里独自呆在杨桃住过的屋子里,听到王参议叫,他也无心答应。王参议像一炉熊熊燃烧的炭,也不进屋,站在水井旁高声斥责董重里像一摊狗屎,只管自己臭到底,不管别人香匕天。天门口一带有上万人在受苦受难,作为一县之长,如果一味地只顾个人私情,自己就要上书省国民政府,弹劾他。董重里将这些话当成了激将法,他从屋里走出来,平静地告诉王参议,任何人当县长都有责任查明属下民众遭日本人掳掠的真相。王参议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透过月门看见了站在紫阳阁内的梅外婆,他改变了主意。

  梅外婆说了一串人名:“请他们到一起听我说吧!”

  天黑后,天门口上空又有钟声沉浑振响。梅外婆亲手给书房里点了四盏煤油灯。董重里来得最早,紫玉和傅朗西排在其次,大家守着梅外婆,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四乡受难的情况。马鹞子和段三国带来了丝丝和线线姐妹俩,杭九枫跟在阿彩后面依次进屋坐下。接下来常天亮、林大雨等人也来了。敲钟的王参议来得最晚。人都到齐后,书房里反而没有声音了。

  梅外婆一点也不像有重要事情要说,平平常常就开了口:“我睡着的那几天天门口曾经落雪了吧?往年第一场雪总会落得很大,今年的雪落得少,像是嫌地上不干净。这个问题柳先生的学问里没有,请大家帮我想一想。同一块地方,有人住,积雪就浅,荒山野岭上的积雪厚且不说,那种白,既让人爱惜,又让人怜惜。说实话,我真羡慕杨桃,活着有董先生相爱,死去时还能挑一处麂子不怕人、鸳鸯能上岸嬉戏的洁净地方。为什么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你们想听,是我自己觉得必须说说。那天,中田翻译官问我和杨桃,是谁给小岛北坟墓树的碑。中田翻译官听不懂天门口方言,将杨桃说的我们听成了活人。”

  梅外婆像是轻轻笑了笑。阿彩扭过头来在董重里面前小声议论:“听梅外婆的口气,像是挺喜欢中田翻译官。”“莫说这种大错特错的话。那天夜里,杭九枫他们刚爬过西河左岸,就听到中田翻译官在逼一个听声音很像黄水强的男人,如果再找不到年轻的姑娘,就要将他的卵子割了,献给他们的旅团长。”马鹞子也凑过来了:“我带人往上街一带摸过去时,也碰到他们了。那个男人真的很像麦香的表弟。”傅朗西听出马鹞子话里的别样意思:“是呀,山大了什么野兽都有,从黄梅到黄州,在伪政府里当官发财的全是国民政府的人。”正在为那个害得自己险些被欧阳大姐所杀的黄水强打寒颤的董重里,捂住嘴咳嗽几声,将那些刺耳的话外音堵了回去。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杨桃说得太好了。”坐在火盆边还嫌冷的梅外婆继续说,能给死人树碑的当然只有活人。活人能做许多事,死人却只能做一件事,就是让活人思念和思想。趁自己还活着,将杨桃做不了的事赶紧做了。天门口人肯定都见过,开得灿灿烂烂的燕子红被人将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只剩下花蒂和花蕊。

  没有了花瓣,还能叫燕子红?如果不叫燕子红,又能叫什么?那一天大家都走了,就剩下梅外婆和杨桃。日本人冲进来,梅外婆和杨桃就成了这样的燕子红。没有枝叶,没有花瓣,眼睁睁看着一只接一只的苍蝇爬上来。天下没有不开花的燕子红,也没有不让人憎恶的苍蝇。如果不是燕子红受到蹂躏,谁会注意到花朵上面的苍蝇哟!那些苍蝇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文弱的和壮硕的,有发了疯自己扑上来的,有胆小怕事被人撵上来的。美艳的燕子红没有长刺,就算长了剌,譬如月季和玫瑰,被腰斩的下场还不是时时刻刻在发生。一朵花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亲近与愉悦,万一这些天分没有用,那也不是花的错,相反,正是这样的花映衬出平常看不见的丑陋和邪恶。“与蜜蜂相亲、与蝴蝶相近的燕子红,总要遇上苍蝇的。”在有活物世界里,苍蝇的出现更显得意义重大。一只苍蝇扑上来,老迈的燕子红问,还记得奶奶的模样吗?又扑来一只苍蝇,老迈的燕子红又问,你妈妈在哪里?一只苍蝇起,一只苍蝇落,老迈的燕子红不厌其烦地问他们,回到家里,敢不敢告诉奶奶或妈妈,说自己曾经以龌龊之身强占了属于蜜蜂和蝴蝶的燕子红?敢不敢将这种对燕子红的大规模糟蹋载入他们历史纪念中?“苍蝇越来越多,花园里快满了。领头的那只苍蝇狞笑着让后来的苍蝇排成队。”排在前面的苍蝇只能扑老迈的燕子红,假如它还想扑向那朵娇嫩的燕子红,就得绕到队伍后面重新排队。失去花瓣的隐蔽,众目睽睽之下,赤身裸体的花蕊成了那些叫嗡嗡到处乱飞乱爬的苍蝇们竞相用强的目标!娇嫩的燕子红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踢,用手抓,用唾沫喷他们,用眼泪淹他们。娇嫩的燕子红一声声地叫,说自己是他们的姐姐,是他们的妹妹,是他们的嫂子和弟媳,是他们刚刚娶回来的新娘子。苍蝇就是苍蝇,蜜蜂和蝴蝶嫌臭的东西,他们反而更加喜爱。苍蝇不可能因为在燕子红面前为所欲为就能变成燕子红,燕子红也不可能因为苍蝇的淫秽而变成苍蝇。

  苍蝇还是苍蝇,燕子红还是燕子红。一朵受过苍蝇糟蹋的燕子红会成为苍蝇一生的丑恶。这个道理看上去像是不深奥,非要事到临头才会明白其中有太多难懂的东西了。中田翻译官是最后出现的,他既是日本人,又是小岛北的亲信,也是奔袭天门口,给小岛北报仇的关键人物。那么多的苍蝇,被爱报仇的中田翻译官一巴掌扇得嗡嗡四散。就在花园里,翻译官将领头的日本人痛打了十几耳光。“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给小岛北的坟墓树了一块碑。”

  炭火旁的草药煎好了,书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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