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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紫玉没穿裤子,半个身子被马灯照得雪亮。梅外婆不让林大雨走开:“紫玉是怎样怀上孩子的?没有我们在场,难道你也是见她光着身子就躲吗?好好看一看,看清楚了,往后就不会动不动在妻子面前逞强争胜!”林大雨只得接过常娘娘手里的马灯,有吩咐时就往吩咐的地方照,没人吩咐时便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梅外婆用自己带来的肥皂洗过手,又用镊子从开水中夹起一块也是自己带来的白布,在空中晃了几下,等到稍稍凉了,才用它反复擦拭紫玉的下身。盆里开水很快就被染红了。“恐怕不是好事!”常娘娘小声对林大雨说的话被梅外婆听见了:“为什么不好呀?都说雪柠身上到处都美,看看紫玉的两条腿,一样白嫩,一样肉奶奶的,还有肚脐眼,圆得像是用螺蛳做模子印出来的,哪一样都能爱死人。有这样的女人在,就是最大的好事!”说话之问,梅外婆扔下镊子,将手急速伸到紫玉的身下,“看看吧,这就是你俩的孩子,还是个血泡就没了!”梅外婆将手摊开,一张五指,血泡一样的东西掉进盆里,半浮半沉地悬在水中间。

  林大雨惊惶不已,看一阵又躲一阵,躲一阵又看一阵。隔着中间照亮的马灯,紫玉早已泪流满面。

  “死一个人,不知要伤多少人。所以,砍头怎么会是风吹帽哩?

  人死也不只是如灯灭呀!我常对家里的人说,信这种话的人,有的是无赖,有的是骗子,还有后悔的,没有一个真是这样想。好啦,我得回去给雪蓝换尿布了。林师傅你跟我去一趟,将雪柠产后吃的药拿几副过来应急,紫玉这样子拖不得,早点止血才好。”

  街上更乱了,那些在小教堂憋了一天一夜的自卫队士兵,蓄意在下街一带找人出气。

  “没想到电话的速度如此之快!往后打仗更不容易了。”林大雨趁着混乱问,“在武汉时你们家装了电话吗?”

  “快有什么用,只要在电话线上另接一部机器,两个人说的话,就会在半路上被第三者窃听得一干二净。如果那时家里没有装电话,梅外公至少死不了那么快。“梅外婆想起了往事,几颗泪珠在火光里闪了几下,”不说这个了,还是说眼前吧!按说女人最好看最动人的是生孩子,只要一想到这肉奶奶的一个小东西,将来会长得人高马大,简直是要多奇妙有多奇妙。会生孩子的女人最了不起,男人应该做梦都想不够。偏偏他们不是这样,女人要生孩子时,男人总会找上一百个稀奇古怪的理由往旁边躲,反过来,凡是不生孩子的女人,一天到晚总在挨他们的眼睛刀和眼睛爪子。林师傅,我说天门口有些人是苍蝇变的,你不会生气吧?就算生气我也要说,有些人就是苍蝇,放着好花好朵不去,偏要往粪堆上爬。这也难怪,是苍蝇当然做梦都在想着找一堆好粪。"

  附近又有枪响。有人在撕破嗓子哀嚎:“狗儿,叫你莫多嘴你偏不听。这一回可怎么办哩,你死得像卵屎,谁给老子养老送终哟!”狗儿姓余,同父亲一起赖在上街两户富人家的山头墙的夹缝里安身。因为饿了想吃饭,狗儿就在杭九枫面前说,自己晓得一个藏人的好地方。杭九枫让人盛一碗米饭给他,狗儿又为父亲要了一碗。狗儿吃了饭,胡乱往水井里一指,没想到里面真的藏着阿彩要找的卢工程师。

  听说狗儿只有十三岁,梅外婆难过极了。

  常娘娘在一旁说:“都是一些苍蝇。”

  梅外婆直摇头:“往日线线要生孩子时,马鹞子捉到杭九枫,都不开杀戒——女人生孩子,就是为了扭转乾坤。”

  钟楼上的大钟突然响了,是马鹞子在学着董重里的说书,一下一下地用手拍打着大钟。

  篡汉奸雄是曹操,子孙也怕司马昭。夏侯之子曹孟德,出世就杀吕伯奢,宛城大战好奸邪,兵下江南失大格,潼关渭水战马超,割袍又把胡须割。杨修孔融惨遭灭,诛善杀良天子挟,不知造下多少孽。遇到司马木见铁,夏侯曹氏尽杀绝,子孙也染刀头血。江东孙权能水战,赤壁鏖兵周郎算,杀死曹操兵百万,只为荆州损雄才,周瑜死了鲁肃在,谋士有张昭,武有吕蒙和黄盖,潘璋与董袭,韩当陈武共周太,陆逊太史慈,甘宁百骑劫曹寨。孙亮与孙休,孙皓共四代,合共五十九年败,曹魏共五主,四十六年坏,不怕曹操讲厉害,更比江东了得快。

  三国一统归西晋,子孙稍微得安稳,一连三世号孝怀,闯出汉王刘聪来。字宏祖,号元海,被他一连杀两代,愍帝也做刀下菜。说起刘宏祖,一无父,二无母,世道古怪不古怪?

  八 十

  一只被宰杀的公鸡扔进木盆后用开水泡得可以拔毛了,居然又跳起来满地乱窜,这大概是因为没有将挨了一刀的公鸡的脖子扭过来别在翅膀里再压在木盆下面。发生在一九三七年夏秋之交的几件事与此如出一辙:五年前,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败退出大别山区时,高政委因为无法及时得到情报而留了下来。三年前,因应第四方面军之后建立起来的第二十五军重蹈覆辙,留下来苦苦坚守的又是高政委。虽然每况愈下,高政委还是以一己之力重组了第二十八军,由于没有得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任何指示,高政委一直将军长一职留在对上级指示的苦盼之中。

  “西安事变”结束后,重新统领国民政府军政大权的蒋介石,刚刚签署将北方的工农红军主力改编为第八路军的谈判协议,便迅速发动了一场清剿南方共产党军队的秘密战役。正在麻城、黄冈一带游击的第二十八军,以区区千人与三十万政府军打了近两个月,损失空前惨重,骨干队伍只剩下不到二百人。这种空前的困境,反而让高政委的意志变得更加强硬,第八路军设在西安的办事处,接连派来的三个交通员,都被他处决了,送来的文件也被认为是假造的。在这样的背景下,除了与政府军血战到底,谁敢设想另外的前途?出乎意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导致敌对双方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的契机竟然来自一张旧报纸!

  七月中旬,戴着墨镜的高政委像傅朗西一样坐在一张黑布抬椅上,率领一支只有几十人的交通队,穿过几十道封锁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离天门口不到二百里的鹞落坪。在路上,高政委捡到一张《扫荡报》,上面载有一篇文章,评说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政府军立即停止围剿南方共产党部队,就地展开谈判,两党军队联合抗日的吁请。读过六年私塾的高政委从不用自己的手去碰敌方的报纸,读报的交通队员比高政委少读两年书,对文章中的字词语句标点符号不敢有半点马虎,眼到语出,其嘲讽共产党意在偷梁换柱借尸还魂的口吻引起了高政委的注意。习惯对《扫荡报》上的消息正话反听、反话正听的高政委仿佛开了天目,一改躲进深山老林休养生息的做法,征尘未洗便致函国民政府鄂豫皖边区督办公署,主动提议和平谈判。几天后,双方在岳西县第三区所在地九河镇签署了停战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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