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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四一

  秋天的一个普通早晨,一个挑着劈柴的男人出现在西河上。挑劈柴的人总是最先出现在人迹稀疏的早晨,因为檀木扁担和独木桥的双重跳跃,寂静的沙滩上充满连接梦与醒的吱呀声。在桥头上站了半夜的两个哨兵只顾埋头抽烟丝,一种酽香能够随风飘出很远,内行的人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样的烟丝肯定出自燕子河一带。一个哨兵握着烟杆,另一个哨兵迫不及待地伸长鼻子,不停地用力吸着,没有注意到挑劈柴的男人正从身前走过。正在西河左岸散步的梅外婆盯着这个男人的脚看了好久。从天堂挑劈柴到天门口卖的人都是这样,天气稍一暖和就开始打赤脚,天冷之后也只是往赤脚上系双草鞋。梅外婆出神的样子引起雪柠的注意,细看之后她也发现了破绽:挑柴人的双脚不会这样白嫩,就是剥去一层皮,里面的肉也会黑得发亮。挑劈柴的男人将担子从左肩挪到右肩上,雪柠和梅外婆同时认出来,眼前站着的男人正是董重里,董重里抢先开口,问雪柠和梅外婆买不买劈柴,他挑的柴都是用北边山坡上的松树劈成的,油多,烧起来一担能顶两担。瞅着还在抽烟丝的哨兵,梅外婆爽快地买下董重里挑着的劈柴。

  自卫队的人正在出操,一个接一个的报数声都要喊破天了。

  董重里不慌不忙地将劈柴挑到雪家厨房里,坐下来石破天惊地说:“我开小差了!独立大队的日子不是我这种人过的!”

  梅外婆沉稳地问:“你不怕两边的人都来追究你!”

  “独立大队顾不上我了,自卫队这边,请你多多通融。”

  依着董重里的话,梅外婆让人找来马鹞子和段三国。

  四人八面,相对而坐,董重里将自己脱离独立大队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几天前,国民政府在武汉召开会议,确定了对被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主力长期占据的黄安、麻城等地区进行围剿的方案。由武汉行营负责集结的八个师三个旅共十万兵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出发位置,随时随地就能发起攻击。董重里的话飘到哪个耳朵里,哪个耳朵都相信。这种在天门口轻易听不到的消息,让马鹞子的眼睛亮了许多。董重里说,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十万政府军,逼得工农红军的指挥员不得不将各地的游击队往一起调,准备决一死战,如果打赢了,就乘势进攻武汉。话说到此,董重里情不自禁地提起冯旅长。冯旅长只带一个排的骑兵,就将近二百人的独立大队打得落花流水。十万政府军一齐开枪开炮,岂不是排山倒海天翻地覆。在是否将董重里当成真正的投诚者这一点上,段三国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上,一切主张都是马鹞子做的。董重里自己也走了一步很关键的棋,他将独立大队不方便带走,藏在山洞里的铁沙炮交给了马鹞子。同铁沙炮一起运回天门口的还有两千斤准备过冬的粮食。在铁沙炮面前,任何怀疑都消失了。马鹞子也学冯旅长,将铁沙炮架在小教堂门口,自卫队的人每天上早操时,都要对着炮口解开裤带,将铁沙炮当尿缸用。

  马鹞子让董重里当了自卫队的文化教官。说是教官,其实就是天天晚上架起鼓,打着板,高一声、低一句地说那人人爱听的说书。

  不韦又把计来定,大计说与贤妻听:倘若救得秦异仁,你可与他结为婚,你今怀孕两月零,移花接木掌朝政,同享荣华富贵春。朱氏点头就依允:救得皇孙转回程,奴家与他结为婚。一夜谈话到天明,次日来到京都城,朱氏缠住小皇孙,二人对面耍风情,交怀过盏情十分,这段姻缘天生成。不韦公孙下棋玩,不韦一连输三盘一公孙拍手笑连连,宽怀大饮醉沉沉,随身家将也沉醉。不韦当时不消停,就与异仁动了身,上马加鞭如腾云,直奔成阳一座城,成阳来见秦国君。秦王一见好伤惨,细听异仁说分明。次日清晨坐龙廷,秦王一忙宣吕不韦,金銮殿前把官升,不韦连忙谢了恩,一步登上九霄云。光阴似箭年年春,朱姬房中闷沉沉,不觉孩儿要降生,天昏地暗狂风起,朱氏房中不安宁。岁逢壬寅二月春,生下始皇小娇人。异仁一见心欢喜,取名叫做秦赢政。真是易长易成人,赢政年方十岁整,岁逢庚戊三月春,昭王殿上命归阴。华阳夫人皇后身,王翦章邯领大兵,周王驾下取救兵,秦国势大了不得,伐卫取韩一扫平,万江山归皇孙。皇孙异仁登了位,不韦封了宰相辈,满朝俱封高官位,华阳封了太后尊,朱姬正宫受封赠。在位三年命归阴,传与始皇坐朝廷。

  董重里一回来,夜晚的天门口就变得格外快乐。小教堂被自卫队的人占了,雪柠和梅外婆就将狗头出钱修建、后来被当做阿彩嫁妆的自雀园作为书场。梅外婆并不特别喜爱董重里的说书,每场说书只到一半,就会离开,回到自己的睡房里,一个人对着灯盏呢喃地说着一天不说都不行的话语。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那个夜晚,梅外婆回屋后,一番呢喃将歇未歇之际,杨桃咬着嘴唇跟进来。未曾开口,两行眼泪便顺着红一阵白一阵的面颊往下淌。

  “我要做董先生的福音!”

  “你已经是董先生的福音了。”

  “我还不是!我没有为他做我想做的事!”

  “若是能做,那就去做,我这里你先不要管。”

  随着董重里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听说书的人一哄而散。杨桃提上一桶热水进了董重里睡觉的屋子。没有了说书声,四周特别安静。

  梅外婆打开自己的房门,一缕灯光将秋雨打湿的院子照得品亮。雪柠正在回廊上大声追问,是谁送的洗脚水,这么烫。梅外婆示意雪柠不要再叫了,杨桃夜里有点私事,提前将热水送到各人屋里了,她以为放一放就会凉,特意少掺一些冷水。洗完脚的水太多,倒不动就不倒,放在房间里,天亮后再倒也不迟。雪柠将衣服上的扣子和带子一道道地解开,半遮半掩地将身子从上到下擦洗一遍。梅外婆在一旁盯着,直到雪柠擦洗完毕,开始系上带子、扣上扣子,才开口说话:“从今日起,你不能将胸脯勒得太紧。”梅外婆动手将缠在雪柠胸脯上的那根六寸宽的布带一点点地松开,“杨桃只比你稍大一点,一看那胸脯,就晓得她能生孩子了。女人身上的事情,一点也不给别人看是不行的。”梅外婆将雪柠的两只乳房往中问挤了挤,“等它们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你就该出嫁了。”梅外婆没有回自己的睡房,她在雪柠的床上躺下,絮絮叨叨地对睡在脚边的雪柠说了许多与做女人有关的话。

  因为落雨,段三国打更的锣声变轻了,偶尔从窗外经过,那种有水波一起荡漾的黄铜声响也不再让人受惊。夜色很深时,从董重里的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细长的惊叫声。雪柠推了一下梅外婆。没等梅外婆反应,她又推了一下。梅外婆从被窝里坐起来,拉着雪柠的手听了好一阵。那女声像一根丝线上穿着许多珍珠,悠悠晃晃地,隔一阵就要放出一番异彩。雪柠终于听出是谁在叫了。她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杨桃,会在心里藏着比董重里的说书还好听的叫声。梅外婆证实了雪柠的判断,这会儿杨桃的确是在董重里屋里。

  “她说过要做董先生的福音!她真的做成了!”梅外婆由衷地赞叹起来,“这两个人,第一次到一起就这样快乐,这也是他们的命!哪一天你能如愿和柳先生在一起,一定会更快乐。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雪柠不再说话。

  这样的雨夜说长就长,说短也短。半夜里,自卫队的哨兵在盘查谁的口令很响。已经睡着了的雪柠惊醒过来。听听董重里那边,分明没有动静,正要再睡时,杨桃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样的反复一直闹到天亮。每一次,杨桃因为快活而不得不发出来的声音都有所不同。雪柠听着这些声音醒来,又听着这些声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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