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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经过半小时不间断的咳嗽声,爱栀终于明白,傅朗西是在以这种方式逐客。

  “我和雪柠刚才去过常家,听常娘娘说常守义并不识字,可那床下竟然藏着一本宣传革命和暴动的小册子。作者是甫寸。我记得在武汉时,你在报纸上写文章,就是用这个笔名。”爱栀冷冷说了几句,傅朗西果然不再咳嗽了。

  “傅先生!”爱栀换了一种语气,“这次回天门口避难,一路上雪茄总在提起你,后悔往日没有听你的指点,早点离开武汉,那样就不会有今日这种家破人亡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我要再提醒你们一次!”傅朗西顿了顿。

  抱着波斯猫的雪柠插嘴说:“傅先生!我还记得你讲的故事。前几年你家养过好几只波斯猫,为了让它们有活食吃,还专门雇了一个人,天天划着小船在汉水里撒网,打起来的鱼都在船舱里用清水养着,只要肚子有丁点翻白,就不能喂给波斯猫。有一回,那雇工偷着用一条半死的鱼儿喂波斯猫,被你看见后,你拿着棍子赶走了雇工不说,还扣下一个月的工钱。你这是欺负穷人吗?”

  “那时我像你这么大,很多事都不懂。等我明白很多道理后,我就上门认错了!这小东西,既不会驮犁,也不会拉磨,活着不会捉老鼠,死后皮毛也不能做袄子,养它就是图它的好看可人。按照天门口人的算法,卖掉两头牛,才能买得到这样一只猫。我说的话全是真心实意,你们这次回来,如果还像过去那样不愿当小溪汇入洪流,也要像过去那样不做妨碍洪流的河堰,或是改变河流方向的河摆(注:河摆,与河堤成一定夹角的副堤,用于调整洪流方向)。”

  正在这时,兴冲冲的杭天甲从门口闯进来:“我有个好主意,借口防驴子狼,将我们的人提前武装起来!”

  扛着步枪的杭天甲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话一出口,便像苕了一样望着大家。门外的小街上传来一片吆喝声,有人在叫:“捉住它!”傅朗西神色紧张地盯着杭天甲。杭天甲松了口气,说他来小教堂时,看到麦香家正在杀年猪,捅了几刀才将那猪弄个半死,刚往屠凳上一放,那猪又跳起来四处逃命。傅朗西也缓过气来,装作不明白地问,杭天甲是不是又想拉人搞野猪队,上山打猎。

  见杭天甲点头称是,爱栀只能失望地转身告辞。没有见到常守义,常天亮也不知去了哪儿,爱栀和雪柠有些失望。

  回家不久,杨桃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声报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有人打开临街窗户,将波斯猫放跑了。一般家猫跑出去,大不了爬爬人家的屋顶,撵撵还没生蛋的小母鸡。不知波斯猫是欺负穷人,还是欺负乡下人,它竟然跑到街上,非要和杭家的大白狗较劲!雪柠一点不急,她以为只要自己一唤,波斯猫就是跑到天边,也会转回来,摇着尾巴乖乖地趴下。

  雪柠想错了,波斯猫居然也不听话了。它闷着头同杭家的白狗打闹,天黑了还不肯歇下来。

  半夜里,山上起了风。饥饿的波斯猫终于回家了。绸布店伙计用了半天时间,两脚冻成死木头才捞起来的几十条小鱼儿,被它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波斯猫开始打呼噜时,从山上下来的风吹得满镇的屋瓦哗哗响。

  好像鸡都没叫,天就亮了。杨桃早早烧了一盆白炭火,送到爱栀屋里。同时带来的还有雪大奶的口信,要爱栀和雪柠不要出门,以防被风吹伤。隔着几堵墙,阿彩突然在自己屋里嚎啕大哭。虽然雪大奶事先有所预料,怕阿彩借故哭闹,让杨桃先去阿彩屋里为她烧好火盆。阿彩却越哭越凶,口口声声说爱栀欺人太甚,又说雪大奶心里的秤杆越长越歪,跟儿子一道专宠当小老婆的。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的哭泣全是因为火盆中的白炭被猫尿淋过,燃烧起来臊腥难闻。爱栀烦恼异常,强忍着没有过去吵架:波斯猫不是天门口的女人,内急时,田边地头,山前树后,只要没人正对着看,都敢就地解手。爱栀将波斯猫拍醒,让它蹲在马桶边沿屙尿给大家看。雪大奶不愿去同阿彩说,雪柠愿意去。

  雪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阿彩大声问:“天上有几双眼睛?”

  阿彩没有回答。雪柠告诉她天上只有一双眼睛。又问:“这双眼睛是做什么的?”

  阿彩还是不回答。雪柠告诉她这双眼睛是专门用来看人的。接着再问:“人最聪明,天上为何还不放心?”

  阿彩找到说话的机会了:“天上的眼睛就像你养的那只鬼猫,一只阴,一只阳。”

  阿彩歇了很久,直到听说波斯猫又跳窗出去了,她才重新开始抽泣。风声越来越紧,她对又来打量的雪柠说:“落雪好,落得越大越好,将这个混账的天门口埋得一于二净。”

  一朵一朵的雪花,正在天井里不声不响地盘旋着。

  二四

  山上山下镇里镇外都是雪,四野比平时还空旷,两道山脉中间的西河只剩下清粼粼的一线水,夹在一片白茫茫中。旋风一来,整条河就跟着它弯弯曲曲到处乱窜。几来几去,天地都有些不稳了。田畈上的老木梓树,没有一片叶子,粘着雪的枝干,一半洁白,一半黝黑。风推雪阵,偶尔扫落一段枯枝,砸落下来,溅起一股让人心神不定的响声。掩埋着所有踪迹的积雪上,有一处处窟窿,人们明知积雪只有一尺厚,心里仍以为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暗示。仿佛是在验证一些人的心虚。树底下的雪堆忽然动了几下,一只黑油油的乌鼬从积雪下面钻出来,长长的身子和尾巴,忽闪忽闪地蹿了一阵,又明明白白地消失在田埂下面。除了雪还是雪,雪已经成了一切。就像过年时,穷人也要快活几天,那些最沉重的雪花,也在向下的过程中自由自在地飘扬,一点也不在乎那些扛着矛子、柯刀和土铳在小街上招摇而过的男人。

  每隔一阵,段三国就会敲响铜锣,凄厉地叫喊:“驴子狼到天堂了!天堂上有驴子狼!”风将那声音刮得十分缥缈,好不容易才转回来。

  “杭家老大亲眼所见!杭家老大差一点成了狼屎!”雪花太密,段三国的喊声被挤得像风一样薄。

  因为落雪,被天门口人称为天堂的那座远山,一下子拉近了许多。雪柠已经知道,天门口的天堂不过是一座山。她问身边的常天亮,天堂是不是真有驴子狼。那枚微微上翘的食指,顺着雪上仅有的一行脚印,毫无偏差地指向堆满白雪的高山。落雪的那天,常天亮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心一意地练说书。他在凉亭里坐着,直到飘扬的雪花彻底染白了全身还不想回家。但是,常守义来了,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逼着他往回走。雪花有的落在身上化了,有的继续随风而去,有的如梦中的蝶舞蜂飞,只管盘旋,不愁下落。一切都让久在雪中行走的人变得雪一样白。雪里行人,已不是走了。常天亮飘飘而至,风紧雪密中舒缓的样子让雪柠将他看成一团白云。云将自身撕碎,化为脚印留在天上。常天亮没有碎,雪地上的每一对脚印都是那比光明还要黑暗的眼窝。雪柠拦在脚印的尽头,一声不吭地将手伸给常天亮。常天亮摸了一下就不肯再摸,伸出手,接了一层薄薄的雪,贴在眉眼间使劲擦拭。常守义没有理睬儿子,更没有看到那些从眼窝里滚出来的泪珠,他要常天亮同雪柠说完话后立即回去。常天亮还没点头,他便独自进到镇里,冲着洁白的小街大声叫喊:“天堂有驴子狼,天堂有驴子狼了!”

  常天亮不去听那惊惶失措的动静,一如落定的积雪,深深地叫着雪柠的名字:“我晓得你是谁,我想看见你!”

  “你会看见我的,你看不见我,我就不离开你。”

  近处一棵木梓树上掉下几团雪。雪柠有些慌张。常天亮安慰她,没有驴子狼,有驴子狼也在天堂那边的深山里。他这样说是傅朗西设的妙计,让一心想当镇长的段三国先上当,段三国一上当,县自卫队就会跟着上当。那些对国民政府有贰心的人,就敢大明大白地演练刀枪。

  又下了一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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