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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谁最先被历史所杀

  一

  一天远地远从广西孤身一人来到天门口的阿彩,在与雪茄完婚之前,无风也能香十里。当她脱光充满美人气味的贴身衣物,焚香沐浴,即将换上嫁衣时,自眉眼往下处处让人眼馋的模样,忽然露出不堪入目的丑相。嗜好书香的雪茄被懊悔堵得无法顺过气来,捶胸跺脚地冒出一句从未说过的俗话:“这是要我捏着鼻子吃屎!”得知这些事的杭天甲将自己想说的话教给儿子。杭九枫摹仿得很不好,结结巴巴地数落早已跑得不见人影的雪茄,既然已将春江花月夜、长河落日圆等连诗带词的话当独食吃了,就不该还要霸占这种从来就是由杭家人说的丑话。

  两种话都听了的人,冲着天堂大笑,觉得天下终于公平了一回。狗笑天,要落雨;人笑天,打炸雷。他们敢笑的这个天堂,是一座离此不远的高山。将蜿蜒雄挺的高山叫做天堂,向山而立的小镇自然就叫天门口。天门口人索要公平时所说的天下,不是那种普天之下,而是他们的栖身之所。见别人还在笑,八岁的杭九枫很不高兴。“雪家男人不要阿彩,那就莫怪我不客气!”挑起此事的杭天甲没有注意到此话的不同凡响与意味深长,他以为这个小小年纪的男人口出狂言并无深意,同杭家所有人一样,将雪家人羞辱一番就达到目的了。

  靠在西河上看护独木桥,得几个赏钱过日子的常守义,更是惊讶杭九枫这么小就晓得霸占女人,非要摸摸他的小卵子,看看长圆了没有。“你敢脱我的裤子,我就扒了你的皮!”已经伸到半路上的手,被杭九枫的气势汹汹吓了回去,常守义转而说雪茄,只怕是身上有见花谢的毛病,所以才要逃婚。

  在往年,雪家人很少受到这类嘲笑与讥讽。一般人口不旺的家族,只要生下男丁,便尽量让他及早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孤门独姓的雪家不这样想。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男人一代比一代少,品书论学、吟诗作画的劲头反而更凶。临到雪茄的父亲雪大爹出世,雪家不仅成了单传,同堂的也只有两代人。街上那些爱挖古(注:挖古,鄂东方言,指聚在一起闲聊)的人都说,哪天雪家一不小心断子绝孙了,罪魁祸首只能是满屋的书。特别是那些发黄的古书。经年历代,纸也好,墨也好,已经酿出药性。读书时每每要用手指蘸了口水去翻动,不知不觉中文毒就上了身。天长日久,男人的阳性蔫了,勉强将种子下到女人身子里也很难生出肉芽。那些能上雪家说话的人都劝他们:少读几本书,天门口的孔圣人还得由他们来做,书中颜如玉再好,不如怀抱娇嫩女子实在。雪家人喜爱诗书,就连自己家开的绸布店也取了一个有声有色的店名:新丝响。生意是雪家的,量体裁衣等具体事情全由两个伙计做。靠着买卖花色绸缎和粗细布料,雪家男人不用上山打猎下水耕种,女人不用清洁浆洗喂猪放牛。因为羡慕这种日子,一直没有生出男丁的雪大爹在四十岁那年添了根香火后,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屋里总也断不了主动上门提亲的人。随着雪茄长得一年比一年英俊,雪大爹和雪大奶的口风越收越紧。这一拖就是十六年,接着又拖到第十七年。在雪茄去武汉求学的这一年里,提亲的人当中,被雪大爹好言拒绝的有三家,雪大奶没看上眼的有五家。因为战乱,雪茄中断学业回到家里,那些有心将女儿嫁过来的人家像是邀约了,忽然都不再提这事,纷纷拭目以待,要看雪家儿男,到底是娶金枝玉叶还是癞痢婆娘。雪大爹不理这些,他自己也是三十岁时才娶上雪大奶的。雪大奶是雪家人敢于等待的最好理由。

  阿彩的到来,几乎使这理由锦上添花。

  那一阵正是小雪节前后,穷人家也还有半缸新打下来的稻谷。看不到开春就要饿饭的日子,不管贫穷与富足,大家的心情都一样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蹲在街边七嘴八舌地挖古。杭家四兄弟中的老二将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做了一只扁扁的圆圈,又将右手食指伸直了,插进去来回抽动着,问那像大人一样两只眼睛发直的杭九枫,是不是想同阿彩如此这般。杭九枫对自己的二父也不客气,当即用那嫩嫩的嗓音警告他,不许在阿彩身上打歪主意。好像阿彩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挖古的人见了好不开心。

  雪家人平常不爱在街上挖古,阿彩一来,他们就变了,大白天里也像做梦,见人就说:“哪来这样的奇事!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哇!”在其他人听来,第一句没想到当然是指那个眼睛上长着心钩钩的陌生女子阿彩,第二句没想到则是指同阿彩一起换了归属的灿烂钱财。这些人也一样地吃惊,天上往下落财喜的事谁能想得到!钱财是太阳,天下万物只要靠上它,马上能变得亮丽堂皇。如此好东西,除了惦记,并没有太多好说的。面对钱财就像面对太阳,全部意义明摆在那儿:冬天的太阳比仿佛没长皮的女子还温柔诱人。到了夏天,太阳就不能用人来比。那种动不动就将人身上晒出脓疱来的劲头,简直就是脊背上长了十二根大刺、还将本应长毛的地方全都长成短刺的刺猬,饿了三天的猎狗见了它也只能吐着舌头闻闻气味。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是月亮,生下来就要给人看、给人说。一袭黑幕带来铺天盖地的夜晚,乘着月亮独自从头顶款款走过,谁心里没有产生过想去高山之上踮起脚来摸一摸的念头?阿彩领着自己身上所有的细皮嫩肉,在小街正中的石板路上迈着莲花碎步,一看就是从南方来的。只有南方的雨才弄不皱女人的脸,也只有南方的风才吹不弯女人的背。月亮出来,女人过来,男人的心里长满善解上身扣子、下身裤带的手指,胡思乱想的脑子里拌了许多的蜜糖!阿彩将自己湿漉漉的眼神,一波一波地迎面洒来。那是一只影子,稍一走神就很难分清是走动还是在飘荡。

  雪家人不着急,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

  有了合适的女人,雪家人也会着急。

  正是此种原因驱使,阿彩一来,雪大奶就看到了她的原身。

  那天傍晚,在厨房里做事的王娘娘烧了一大锅热水,为阿彩洗净一路上的灰尘。阿彩不好意思,却又经不住雪大奶亲人一般的反复劝说。她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嘴里也反复说着,从今往后雪大奶就是她最亲的亲人。雪大奶也是年轻过的女人,阿彩的身子每有新的裸露,她就对应地想着自己的样子。她记起自己的脖子曾经也像是糯米粉捏成的,还有肩头,那是女人身上最不易长好的地方,多一分骨头就瘦得难看,多一块嫩肉便臃肿碍事。雪大奶不太看重乳房。阿彩脱下那件用金色丝线绣了一对鸳鸯的红肚兜,两只小巧玲珑的乳房在煤油灯下闪闪发亮。雪大奶朝着它们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聚到将要现身的腰肢上。不管是年轻还是老了,雪大奶一直认为,女人的乳房大有大的用途,小有小的精妙,挺有挺的魅力,扁有扁的好处,硬纠纠的是硬的乐趣,软绵绵的是软的滋味。对于患相思的男人来说,女人胸脯在眼前晃一晃,就是还魂的宝贝。在男人眼里,女人的乳房不过是一坨永远吃不完的馋死人的肉。结了婚,生了孩子,又不一样了,乳房既不是宝贝,也不是馋人的肉,仅仅是做女人的招牌和幌子。雪大奶格外看重水蛇一般的好腰,那才是女人真正出落得与众不同之处。好腰加上细嫩的脖子,女人才是一辈子不凋不谢的火一样惹人的燕子红(注:燕子红,即杜鹃花)。包括雪大爹在内,男人们从来不会欣赏女人。脱下衣服之前,他们将女人的脸蛋看得太重,脱下衣服之后,他们又将乳房看得太重。真正让人神魂颠倒的恰恰不是这些。男人看重的这些东西只是浮在表面上,没有好看的腰肢在背后支撑着,它们只是三月桃花,风吹就来,雨扫即去。一副好腰肢可以让自己,也可以让他人享用一生。脱掉肚兜,阿彩身上就只剩下一条裤衩了。雪大奶让她转过身去,不是雪大奶不想看前面,而是雪大奶太想看看阿彩的腰肢了。这之前,雪大奶就明白阿彩的腰肢肯定差不了。真的脱得一丝不挂了,雪大奶才发现,眼前这副腰肢是女人当中最好的。更令人称奇的是,阿彩还有一盘撅得很好的屁股。按照常理,好看的细腰与撅起的屁股不可兼得。这便是好看的女人不会生孩子,会生孩子的女人不太好看的原因。阿彩的屁股像是长在鹿身上。对于女人,鹿是多么好的东西呀!那些不会生孩子的,还有那些不能陪男人欢情的,总会倾尽所有私房,买来鹿胎偷着吃下。偶尔有与鹿差不多的麂子从大山里跑出来,在镇外的河滩上遛一圈,就会有女人争先恐后地上门去笼络会打猎的杭家男人。无论是该圆的屁股尖,还是该瘪的大腿根,无论是该挺丰满的嫩肉,还是该藏起来的细骨,阿彩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屁股尖太圆像野马,大腿根太瘪则为老牛。女人身上的风情能达到这样的境地也就是十全十美了。

  雪大奶索性掇着一盏煤油灯,凑到近处。几番看下来,雪大奶就明白阿彩的身子比自己年轻时还要美妙。借着浇水,雪大奶拭了拭那对红艳艳的乳头。还是借着浇水,雪大奶用手指弹了弹那片白茫茫的下腹。红艳艳的乳头是如此的硬,高高挑挑的,稍一走眼,就会看成是春天里还没被鸟雀啄过,没被蝴蝶采过,没被蜜蜂蜇过的花蕾。白茫茫的下腹却是另一番天地,那是冬天里没有留下脚印的雪地,又是夏天里没有鱼儿游过的浅湾,也是秋天里尚且挂在枝头的白棉花。煤油灯下,仍旧包在头上的头巾,与那精细瓷器般的肌肤一同闪耀着,好像它们从来就是浑然一体不可分离。雪大奶开始为雪茄着想了:男人千方百计要寻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做妻子,是因为不想在心里留有缝隙去装别的女人,省下了与别的女人厮磨而耗费的大好时光,才能饱读诗书,将自己修炼成栋梁之材。惯于等待的雪家男人更是如此,能得到一个使自己不再四处播撒情种的女人,就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心一意地成就大事。像是要先下手为强,雪大奶让自己的手指在阿彩的背上轻轻地流动起来,内心的想法也淌了出来。

  “我家雪茄还没成亲,你就嫁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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