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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十三回 故技重演

  许家大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好像到处都有股火药味。

  紧张的气氛是汪永富制造出来的,他宣称在打倒了林阿五之后,要把许家大院来个兜底翻,把所谓的九种人都赶到一号门里去,把他们的房子拿出来重新分配。其中包括夏海连和吴局长住的十间上房,许达伟住的六间厢房,许逸民和吴子宽的六间楼房,甚至还包括王先生和朱老头所住的楼上楼下在内。这就是说,有几十间房子,有几十间许家大院内最好的房子可以任人去抢,就看谁有本事,谁有力气!

  许家大院里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没有发生过抢房子的事,主要原因是林阿五镇住了,他在大院子里放风,说这房子是国家分配的,谁抢了都不能算数。如果谁抢了房子我就再去抢他的,还有谁比我住得更少的吗,我一家五口住在三间破房子里,还有一个瘫子是睡在床上的。院子里蠢蠢欲动的人都没法动手了,是的,要讲住房拥挤的话,林阿五家算是第一。

  现在,林阿五要倒台了,那些本来就想抢房的人摩拳擦掌,明抢之前先要展开暗斗。因为谁都想捷足先登,既然是抢,那也就不必客气,要抢好的,抢大的。不过,最大最好的是夏海连和吴局长所住的上房,倒反而没人敢抢,听说已经有军代表看中了,抢了也是白费力气。

  汪永富的这一着棋果然有些灵验,那些想得到房子的人都转到了汪永富的麾下,包括那个想在天井里搭两间房子的胖阿嫂在内。许家大院里的形势变得对汪永富有利。

  朱益老头、王先生、许达伟、张南奎都十分紧张,他们要为保卫住房而奋斗,要和汪永富一比高低。他们再也没有心情来痛饮了,本来想把马海西、徐永和罗非都找回来,来一个合家欢聚,现在看起来还不是个时候。

  我只能蛰居斗室了。许家大院里的事情我无法插手,不能插手,甚至不能露面,以免惹出是非。

  我感到很寂寞,在烽火连天与动荡不定中居然感到寂寞。我常常暗中背诵贺知章的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口,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确实,在苏州城里,除掉几个老同学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人认识我了,我把苏州当作我的故乡,苏州对我却形同路人。当然,这也有好处,没有人认识我,我也就不会被人认出来,此种简单的逆定理使得我的处境比较安全。但我还是不敢到大街上去乱跑,大街上外来串联的人很多,他们也是乘此机会到天堂里来旅游,而且是免费的。我们那个县里的人虽然闭塞,但对免费旅游也是当仁不让的,他们也会到苏州来,我怕被他们发现:“噢,原来你是躲在天堂,好不快活,走,跟我回去!”这就糟了,被抓回去之后别的不说,那一顿打是免不了的。那时候对于打人有一种理论,叫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翻天!我要挨打的话当然属于好人打坏人之例,是该打的。“文化大革命”中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没有挨过打的人可以归人稀有动物之内。因为打人和革命连在一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总是免不了要动手动脚,动刀动枪。从打人到打仗(武斗),这是事物由低到高的必然发展。凡是能打人的人,都是有斗争性的表现。有人本来也不想打人,可是为了想保住自己或是想往上爬,还特地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去打几个可打的人来表现自己的斗争性很强,无产阶级的立场坚定。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打人是没有什么立场的,可以成性,也能上瘾,也能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动不动便会拔出匕首或拳头。此风一直延续到今天。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四川的家中有信来了,谢天谢地,家中一切平安,单位里也没人问起我,好像我真的被“天不怕”战斗队门掉了。也没有人提出要把我作非正常死亡处理,处理掉就麻烦了,工资、粮票、布票……直到香烟票也会跟着被取消。如果取消掉我的工资、粮票、布票等等,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挨斗了,一个没有工资和户口的人没法生存,也不能靠朋友接济,因为他们的定量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要想理解“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么多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不敢反抗,首先得理解这一点。

  我和张南奎好像是夫妇二人在过日子,他在外面采买,我在家里烧煮洗理。每日饭后我便无事可做了,只能看报,看大报、小报、大字报或小字报。

  张南奎知道我在家里无聊,每天都从街上买口几张大报和小报。大报没有什么可看的,都是些官样文章。倒是那些小报十分有趣,常常揭发一些高层人士的隐秘,这些隐秘鲜为人知,而且都是有根有据的。不过,这些颇有参考价值的文章也不多,最多的是些“血泪的控诉”,是讲甲派打死了乙派的人,整版报道万人送葬的大出殡。这些可怜的勇士不知道是在为谁而牺牲?

  真正耐读的倒是那些小巷子里的大字报和小字报。那些大字报和小字报除掉开头引用几句毛主席语录之外,其余都是实实在在地讲事情。揭发谁曾经是某某大亨的小老婆,谁又曾经和大汉奸轧过姘头;谁曾经侵吞过别人的财产,谁曾经在英国人的巡捕房里做过事体。揭发出来的虽然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但也透露出小巷的春秋,描绘出当年的风流。

  小巷里的小字报更加有趣,字迹歪歪斜斜,专写男女私情和卖身发迹,写得有凭有据,生动详细,简直是一篇写实的隐私小说,只是文理欠通一点。那时候没有什么隐私小说可读,读读这些小字报倒也是很过瘾的。

  我每天都醒得很早,起得很迟。何必那么急于起床呢,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去办理。等着我的只有灾难,我等着的清平世界却又好像是远在天边。我上午烧煮洗理,下午就去钻小巷,读小巷里的大字报和小字报。钻小巷也比较保险,不会被外来串连的人员发现。我把苏州的地图找来,分区分片,一条一条的巷子去钻,一张张的小字报去读,好像是在作一种灾情调查似的。查了一半就使我十分敬佩,这“文化大革命”实在是史无前例,它比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都要广泛深入,连那些长满青苔的小巷子里,都有几张小字报或者是什么“勒令”之类的东西。所谓“勒令”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大发明,不管是什么造反的组织,三个人组成的战斗队也行,只要写一张“勒令”向那些被认为是革命对象的人家门口一贴,那些对象就得服眼帖帖地按照“勒令”中所提出的要求去执行。比如说“勒令某某每天冲洗厕所,并清扫巷子一遍”。于是,你便可看到有一个老头、一个老太,或者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咖年人,戴着口罩、袖套,拿着扫帚,每天在那些长着青苔的小巷子里进进出出。你不能不去吗?不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谦让,你不去就有可能挨一次批斗,或者是挨那有铜头的皮带上上下下抽一遍,给别人制造了一次表现立场坚定的机会。

  那一天也是凑巧,我想走得远点,到金门城下去看看。想当年我和史兆丰到阊门下塘去找女佣,后来又到金门石路去寻罗莉,都是在金阊一带转来转去,现在再去转转吧,悠闲自在地转转,反正也不想再找谁。我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大街钻小巷,一路寻找着大字报向金门走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温暖得犹如春天,比春天还要爽朗,没有江南那种潮湿的水气。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淡蓝色的玻璃,高空的反照使得那小巷子里的白粉墙看上去也有点蓝意。这一带的大字报不多,‘u勒令”倒是不少,都是贴在石库门的旁边,因为在苏州的石库门里,大多是些大房子,好房子,能住上大房子和好房子的人,恐怕都和地主、官僚、资本家沾上一点边,勒令他们去扫地、冲厕所也是在所难兔。

  我终于发现大字报了,是贴在一堵矮矮的青砖围墙上,不用说,这围墙里的人家总是和资本主义沾点儿边,因为他的围墙是用青砖侧砌的。在苏州,凡是用青砖侧砌围墙的地方,那墙内的房子大多不超过半个世纪,不是明清式样的厅堂,而是所谓的小洋房。房子的主人也不是靠收租米过活的。

  我站到大字报的栏下,准备读个仔细。眼睛一扫就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马海西!……

  糟糕,被朱品和张南奎称作活络分子的马海西,也是在劫难逃。我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身为国家干部的马海西,竟然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

  弹打得体无完肤,首先是拜倒在资产阶级臭小姐的石榴

  裙下,做了地主资本家的上门女婿。跟着便和他在台湾的

  大舅挂上了钩,当上了特务,月月接受从台湾经香港汇来

  的津贴,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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