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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尤金反戈一击,这一击十分有力,夏海连的一条老命差点儿送在他的手里。

  谁也没有料到,不停的政治运动会培养出一种特殊的人物,此种人时时刻刻准备斗别人,在斗人中求得自保,求得升迁。尤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小本本,随时随地记下各种人的言论,特别是有关政治方面的言论: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人如是说,当时在场者又有谁。所有的政治运动都是否定之否定,都是今是而昨非。一个月前你讲过一句无所谓的话,一个月以后你自己想起来时也会惊出一身冷汗来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赖掉,或者是避而不提,好在那时候还没有录音机。尤金却不放你过门,他把你的各种有价值的言论都记在小本本上,运动一来他便把小本本翻出来,一排排的“炮弹”把他所要攻击的目标打得烟飞混灭。反右斗争时他大显神威,四个右派分子都是他挖掘出来的。夏海连因此对他十分欣赏,认为这孩子的党性强,把他从一般的秘书提升到秘书科长。

  到了“文化大革命”,夏海连便自食其果了,尤金翻出小本本,寻出来的“炮弹”像雨点,打得夏海连简直可以枪毙!

  尤金也从此春风得意,参加核心小组,领导写作班子,被称为是某一派的狗头军师,黑笔杆子。

  在一次遭遇性的武斗中,尤金不幸被捕,另一派的人对他恨之入骨,想把他打个半死,特别要打断他的右手,让他不能再当黑笔杆,不能写字。

  那一天正好是汪永富的手下人当班,并负责执行任务。

  尤金晓得不好,这一次要被人家“触及灵魂”了!“文化大革命”提倡斗私批修,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触及灵魂。可是,灵魂是个什么东西,是藏在内心的深处,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谁知道你触及了没有呢?有办法,“触及灵魂”就是使劲地打,狠狠地接,先触及皮肉,让皮肉的痛楚像电流似的直刺内心,使得那看不见的灵魂颤抖。现在,此种理论要用到尤金的身上来了,尤金还没有挨打时那灵魂已经在颤抖了,突然看到了汪永富,就好像见到了大救星:

  “好兄弟,你救救我吧,我们从小就熟悉,现在虽然是两派,可两派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我们相互之间从来是只有友谊,没有仇隙。你有勇,我有谋,我将来对你是有用的。救救我吧,你拉我一把,我驮你三里,我说话是算数的。”

  汪永富觉得尤金的话也有道理,何必呢,如果把他打死了,背一条人命,将来要算帐。这不是在战场上,战场上谁打死了谁都拉倒,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打的。如果仅仅是把尤金打个半死,大家都是一条街上的人,早不见晚见,见了多一双白眼,晚上走路还得当心点。何况此人又能写会说,足智多谋,司令总得有个军师,赤脚司令也得有个狗头军师的。汪永富网开一面了,制造了一起越狱事件,把尤金放了。真是一钱不落虚空地,现在派上用场了。能称得上军师和黑笔杆的人总是足智多谋的,可以请他出出主意。

  汪永富偷偷地去找尤金,只能是偷偷地,因为他们还是两派,只能私下里往来。

  尤金果然是说话算数,热情接待了汪永富,耐心地听完了汪永富的叙述。

  尤金听说汪永富要想夺下一个居民委员会,不禁笑了:“汪司令呀,马上就要大联合了,人家都在抢金交椅,你怎么想去抢一张小板凳呢?”

  汪永富说:“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个国家于部,将来可以当官,当大官。我是个小集体的工人,将来还只能是回本单位,我的单位就是‘前运五金零件厂’,就是前远居民委员会。如果我现在不把它拿下来,我将来还只能是压在人下面,而且要被人压得透不出气,脸皮已经撕破了,只能重新换一张皮。”

  尤金听了也觉得有理:“唔,你说下去。”

  “再说……”汪永富笑了一笑,“兄弟我也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趁现在还在马上的时候,要赶快成家立业。”

  “有对象啦?”

  “有了,说起来你也知道,就是大饼店里的那个陶伶娣。”

  尤金哈哈大笑:“那还有谁不知道,小瘌痢偷吃小白菜,传遍了前远巷的前前后后。”

  汪永富说:“你别听人家睛说,我们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

  “好好,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婚吧,还等什么呢?”

  汪永富说:“这事情你又不懂了,结婚要不要房子?”

  “要。”

  “到哪里去要?”

  尤金挠挠头:“这事我也不大了解,在机关里好像是先打个报告,领导批准,由行政科来分配。可也不是马上就能到手的。”

  “那好,我这个小集体的工人向谁去打报告,只有靠自己想办法在居民里挤挤了。”

  尤金是个聪明人,立即心领神会:“对对,你想得很对,你比那些学生们聪明,他们想得又大又空,要什么世界一片红,要解放全人类,你却想得很实际……那个居委会为什么拿不下来呢,你大江大河都能过,为啥过不了一条小河浜呢?”

  汪永富把林阿五的情况说了一遍,说这人是硬不得,软不得,抓不上手。

  尤金想了一下:“是的,你不替他弄点儿事情出来总是抓不上手的。你说他包庇地主婆,多给了她房子,这罪名加不到林阿五的身上,房子是房管局管的,后来的对私改造也和居民委员会无涉。你说他重用右派,让右派分子当技术员等等,这也要看情况,你们那里有工程师吗?”

  “没有”

  “有技术员吗?”

  “没有。”

  “还有能画画弄弄的人吗?”

  “也没有。”

  “那就没有办法了,任何人去当厂长也只能用右派,怪不了林阿五。要想打倒林阿五嘛……”尤金故意沉思了一下,好像是为了报答汪永富的恩情,他正在动足脑筋。其实他对这一类的事情是驾轻就熟,是用不着多想的:“要打倒林阿五确实是有一些难度,因为他已经是赤脚地皮光,已经是穷到了底。共产党不怕凶,只怕穷,你穷得揭不开锅,谁也没法想你,吃官司也要给饭吃的。可是有一点,只要你是犯了什么政治问题,那就不管你穷不穷了,是会毫不手软的,狠狠地打击!所以说你要把林阿五的罪行拔得高点,再高点!”

  汪永富说:“这我也知道,却是再也拔不上去了。他不像你揭发的那个夏书记,夏书记打过仗,做过地下交通,被捕过两次又被放出来,后来又当书记,你说他叛徒、特务、走资派,样样都可以;可这林阿五算个什么东西,他一生一世只不过是摆摆小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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