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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夏海连书记是山东人,有三个孩子,夫人叫褚芳,在民主妇联工作。他们原来的保姆是从山东带来的。那保姆对苏州的生活样样都不习惯,闹着要回去。夏书记只得通过派出所,想在居民里物色一个。

  前远派出所的所长和林阿五是同乡。解放之初,派出所的所长到前远巷来了解情况时认识了林阿五。所长觉得林阿五的成份好,是属于城市贫民,人也好,又熟悉当地的情况,于是便推荐林阿五当了居民委员会的主任。所长和林阿五成了朋友,有事就找林阿五,夏书记要找保姆,当然要找林阿五。

  林阿五一听,说是何必兜这么个大圈子,这差事只有阿妹去,再没比阿妹更可靠,更勤劳的了。

  阿妹对城市的生活已经不陌生了,她样样都会做,从烧饭、洗衣、送孩子上托儿所,到打扫夏书记住的那座房子。那房子虽说只是当年许家上房的一半,可这一半也是够大的。

  阿妹有个特点,是谁见谁欢喜。这个特点是由多种元素合成的,主要是勤劳、利落和美丽。夏书记夫妻二人也不把她当佣人看待,当成了他们家庭的成员,夫妻二人每月的工资都交给阿妹掌管,听她去支配。家里的人都不叫她阿妹,叫她小妹,真的把她当成了小妹妹。

  小妹妹总是要长大的。阿妹一天天地长大了,夏书记夫妻两个都知道,小妹不能在他们家做一世,总有一天要嫁人的。他们也常常提起,要替阿妹找一个好好的人,要政治可靠,思想进步,人品也要过得去。一会儿介绍某某司令的警卫员,一会儿又介绍给他的小秘书,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叫尤金。

  阿妹对这些好意都是摇头,开头推托她是童养媳。褚芳是在妇联工作的,当年妇联的工作重点便是为妇女求翻身解放,一听便把胸脯拍得嘣嘣响:“没有问题,童养媳是不合法的,俺写个条儿就可以让你离。”这位褚芳也是山东人,说话做事都很爽气。

  等到那小丈夫死了以后,阿妹又讲心里话了,说是和朱品有情意。

  夏海连和褚芳听说阿妹有了心上人,而且是个洋学生,画画儿的,当然也欢喜,还叫阿妹把朱品带来吃顿饭什么的。阿妹不敢请朱品来吃饭,因为朱品说话很随便,人家书记家里是有规矩的。平时,那个小秘书尤金来有事,都是毕恭毕敬,横一个请示,竖一个汇报。夏书记过去在部队里当过政委,他的老部下来了都是叭地一个立正:报告!……这一切朱品都不会,不仅是不会,他可能还要故意装出一种吊儿郎当的样子来破坏这种尊严。

  当然,朱品也不会到夏书记的家里去,他认为奔领导,爬小楼梯的人都有点不怀好意,至少是一种拍马屁的行为。同时,他和阿妹的关系也很微妙,好像有点若即若离。自从他的未婚妻与他分手之后,朱品倒反而像是获得了自由,有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当时的各个单位里,都是一两个老干部带着一大帮小辫子与小伙子。所谓的老干部也都不超过三十岁,五十岁以上的老爷爷简直看不见。这些小辫子与小伙子都是些高中生或大学生,都是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人。当年的朱品是一表人材,才华横溢,而且幽默风趣,落拓不羁,欢喜罗曼蒂克的小辫子对他是颇为瞩目的。可那朱品还是老脾气,使他人迷的不是女人,而是那缨斯女神,他当时正对国画产生了兴趣,觉得中国画和西洋画可以得到一种微妙的统一。所以他只在上帝的苹果园里散步,却不急于去采摘。

  朱品在上帝的苹果园中走了几圈之后,发现最好的一只苹果还是阿妹。是的,阿妹没有文化,谈吐也不如那些罗曼蒂克的少女有趣;在人家当保姆,职业也不是高尚的。可是那些高尚有趣的少女却总是想得到什么,而阿妹却总是想贡献出一切。这种区别说不出来,可是却很明显地感觉得出来。更何况阿妹的美貌和那他曾经为之震惊的肉体都是无双的。

  朱品渐渐地向阿妹靠拢了,已经谈到了嫁娶。突然之间他成了右派,事情又耽搁了下来。

  夏海连夫妇都是领导干部,政治第一,得知朱品成了右派之后马上关照阿妹:“小妹,你赶快和那个朱品划清界限,你知道什么叫右派分子吗,右派分子就是反革命分子,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不反,他的心是好的。”

  “不反会画那样的画儿吗?”

  “他是画着玩的,他这人欢喜开玩笑。”

  “不对,开玩笑也是有思想根源的。你赶快和他分手,要不然的话你会跟着他受一辈子的罪,连你生的孩子也受累。”

  阿妹也弄不清楚此种政治事件的严重性,因为她对受苦和受罪缺少那种干部们的恐怖感,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罪和苦比她在乡下当童养媳更难受的。不怕死的人最狠,不怕苦的人倒也是挺强硬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很有道理,一个人如果既不怕苦又不怕死,他还怕什么呢?

  倒是朱品犹豫了,他曾多次对阿妹表白过,说他并非是不爱她,实在是怕使她受累。成了右派之后要到农场里去劳改,或者是到农村里去劳动,永远回不了苏州。

  阿妹对这些好像都有思想准备:“阿哥,你别怕,农村里的事情我熟悉,我只要有三分自留地,就能养活你。”

  还好,朱品没有到乡下去,因为他有一技之长,他会画画,会写美术字,会布置橱窗和各种展览会。那时的展览会很多,主要是暴露阶级敌人,歌颂伟大的领袖。各单位都来借用朱品,因为用右派比用左派便宜。右派有辫子抓在群众的手里,不敢贪懒,不敢调皮。左派要抓你的辫子,用他的人还得当心点。更主要的是右派能出各种成果,左派只能出一张嘴。

  朱品当然也要反抗,反抗的手段也很可怜,只不过是以赖皮的方式去讹诈一点酒肉和香烟。用一种极其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付极其艰难的生活,使生活变得轻松点,或者说是变得有些麻木。

  朱品每天晚上吃饱喝足以后回到纸品仓库里,点起一支烟,两眼望屋梁,倒也有点悠然自得,好像阿Q睡在土谷祠里。一人吃饱了,全家都饱了,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比当官的好,当过官的人现在正在挨批斗;比造反派好,他们要夺权,要武斗;可就是有一点不能想,阿妹怎么办呢?

  ……

  朱品和阿妹已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了,朱品不知道走向何方,阿妹依偎在朱品的怀里,走到哪里她也不管,因为朱品的胸膛就是她的目的地。

  夜晚的凉风吹走了朱品的酒意,他慢慢地清醒过来,清楚地感觉到阿妹是在自己的胸前,感觉阿妹的体温和那异性特有的气息。朱品把阿妹搂住,觉得这是一个支柱,是一个人生的落点,这落点能使高空的孤雁飞去又飞回,飞去时想摘取天边的硕果,飞回时有一个栖息之地,有一个温暖的嘴唇帮着梳理羽毛,安抚伤口。在这个世界上,猎人是到处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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