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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朱品听了却想出个主意:“南奎,我们何不把隔壁的王先生和朱老头请来凑凑热闹呢。”

  “好呀,你打电话。”

  “什么,你们还有直通电话?”

  朱品笑笑:“有有,你看我来打。”

  朱品用两张凳子叠起来,爬上小厨房的墙头,搭灶披的木板高过墙,其间有一尺多的空隙,可以从空隙中看到王先生家的外走廊。朱品把头搁在墙头上,打了个唿哨,估计这是他们常用的信号。

  张南奎在下面问:“小革命在家吗?”这是指王先生的女儿。

  “看不见,在家就完了。”朱品又打了个唿哨。

  “好好,出来了。”朱品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圈,向嘴边倒了两倒,表示请王先生来喝酒,同时又用手向下方指了几下,表示请接下的朱益老头一起来。

  直通电话果然十分灵验,朱老头和王先生很快就过来了。

  朱老头还是老样子,和十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据说人在五十岁到七十岁的时候,如果不遭大难的话,就会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这二十年就像没有活似的。过了七十岁就很快地萎蔫了,像皮球泄了气。

  朱老头的手里也拎了一瓶酒:“早就知道小弟来了,却忙得没有时间来看你,现在又不比从前,这个大门里跑到那个大门里。现在呀,仅仅是一墙之隔,却要从前远巷和百丈街上兜过来,真是城头上出棺材,圆兜远兜。”

  朱品眨眨眼睛,好像是明知故问:“你老先生忙的啥呀,没有人要你交代,也没有人逼你请罪,你是个老神仙。”

  张南奎抢着向我介绍:“你还不知道呀,朱老先生现在是文博系统的造反派头头,哎,朱老,你的那个红袖章怎么没有戴上呢?”

  “那是执行任务时用的,平时不戴。”朱老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什么时候执行任务呀,也让我们跟你会见识见识。”张南奎说。

  “现在的任务不多,下次有行动的时候我来通知你,真的,你身强力壮,可以帮着我们搬搬东西。”

  朱品也来凑热闹:“我也去,行吗?”

  朱老头连连摇手:“噢,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带着右派分子去抄别人的家呢,那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复辟!”

  “抄家?”我十分惊讶,朱老头也去抄家!

  朱老头倒也坦然:“是的,专门去抄那些有价值的文物、古籍。怎么,你不信?抄和抢总比重金收购、动员捐献要方便些。”朱老头眨眨眼睛,说话的语气使人真假难辨。

  王先生有点见老了,头发虽然没有大白,可那短短的胡茬却是白了一片。他失去了先前的那种静如处子、动若游龙的神态,代之而来的是有些木然。不抢话说,听人讲话时咧着嘴。他可能还是从人欲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吧,所关注的也就不仅是个苏州:“小高同志,听说四川也在干仗,还用枪!”

  “连炮也用上了!”

  “噢噢,天下皆然,天下皆然。”王先生好像并不感到奇怪,人的欲望都是相同的,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条件下,表现的形式也是相同的。“四川也抢房子吗?”王先生还要进一步证实他的观点。

  “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抢。”

  “农村里也抢吗?”

  我凝思了一下:“没有听说过农村里也抢房子,可能是农村里也没有什么房子好抢了。”

  王先生摇摇头:“不不,人的欲望也受某种道德观支配。农民认为抢公家的东西不为抢,偷公家的东西不为偷,偷抢私人的东西才是缺德的。农民的房子都是归私人所有,不像许家大院的房子都是属于公家的。”

  “许家大院的房子从前不是属于公家,为什么也是抢来抢去的?”我有点不以为然。

  王先生进一步分析了:“许家是个大家,是一个失去了控制能力的大家,这从某种范围来讲已经是变成了谁也做不了主的公家,也是谁抢到手就是谁的,而且不付房租费,和现在住公房是一样的。”

  张南奎叫喊起来了:“来来,请入席,有话放在后面。”他身上系了一条围裙,忙得起烟,拿碗拿盆,抹桌搬凳。他总共只有三张凳子,只能把桌子靠床放,床沿上可以坐一个人。

  四个人各踞一方,朱品举杯在手,看着满桌的菜肴颇为得意:“吃吧小弟,这些年可让四川的辣椒把你辣够了,今天要多吃点,眼下能买到这点菜肴也不容易。”

  我看了也很高兴,现在能买到这点菜确实是不容易,可是一句话却问得有点不伦不类:“朱品,你哪来这么多的钱?”我说的倒也是老实话,像他这样的右派分子,一月拿不到四十块钱。

  朱品并不介意:“你只管吃,不必问钱,反正这酒肉钱都不是我的。”

  “谁的?”

  “毛主席的,我是因毛主席而获罪,却也是靠他老人家吃饭的。不仅是有饭,而且有酒肉,还有烟。”

  “你画毛主席像还收钱?”

  “不不,不敢。收钱是不敢的,可你画像也得买画笔,买颜料呀,我把钱拿来以后先去吃一顿,喝个够,然后再去刷墙头,爬竹梯。”

  “人家不要你报帐吗?”

  “大多数的人都不要,他们舍得在毛主席的身上花钱。也有少数的吝啬鬼,还要我交发票,我一听就老实交代:‘我该死,我有罪,我嘴馋……’跟着就自动跑到那刚刚画了两只眼睛的毛主席像前,双手下垂,低头请罪,我不画了,你拿我怎么的?最多是打一顿吧,我挨打也不是第一回。好在苏州人都拎得清,一看见我这副样子就说了:‘好啦,别装死了,还要什么?’‘还要一瓶酒,两包烟。’”朱品哈哈大笑,颇为得意,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包前门牌的香烟,拔了一枝给我:

  “抽吧?”

  “不抽。”

  “不抽也好,现在买前门牌也得开后门,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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