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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胡妈得知以后欢喜不迭,吃过晚饭便梳妆打扮,等待朱品。她家乡的习俗很特别,女人在夏天要么就是光膀子,已婚的妇女可以不穿上衣。上街、出客可就复杂了,上四下三,要穿七件,手里还要撑一把洋伞。撑洋伞主要的不是为了遮太阳,而是为了挡视线、因为在田岸上踏水车的男人大都光赤条条,女人从他们的面前走过时只好用洋伞挡住视线,装作没有看见。’

  朱品画画是创作,创作是靠灵感,凭兴趣,准时守刻是不行的。他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三四天都不照面。

  胡妈可苦了,那上四下三的衣服要穿个把钟头。花鞋子、黑袜子、短裤、衬裤、罩裤;肚兜、小褂、外衣,外加一条绣着花边的围裙束在腰眼里,身后拖两条丝穗。除掉穿衣之外还得梳头,头发虽然没有几根,却是越少越难梳理。再加上那夏日的傍晚西风初歇,鸣蝉聒噪,大院子里十分燠热,那下三上四穿好后,照照镜子很好看,可却热得浑身起痱子。得知朱品不来时,赶紧卸装,那内衣内裤已被汗水湿透。

  胡妈受不了这种罪,她在夏天总是一吃过晚饭就洗澡,洗完澡之后就不穿上衣,坐在庭院里摇芭蕉扇,适意适意。几天没有等到朱品之后她就改了主意,何不等朱先生来了之后再梳妆,那也来得及。

  星期一吃过晚饭之后,朱品突然来了兴趣:“走呀,我们画那个老太婆去,艺术不仅是美,其中也包括丑,丑也是一种美。”他不知是受了什么理论的启发,拿起画夹,还要呼朋引类,叫我们跟他看热闹去。

  我正好也要到上房去。自从搬出西厢之后,我也不敢忘恩负义,每个礼拜一照例去为我的姨妈讲电影故事,只是改了地点,坐在主楼的外走廊上,陪着她熬过三支香烟。不过,最近一个时期费亭美除掉要我讲电影故事之外,还要我讲讲我们的小社会;问我们都在做些什么事体。我讲了如何举行派对、如何组织乐队,那马海西如何爱着罗莉等等,她听了也很有兴趣,还要追问一些细节。可是当我谈到舞会的皇后柳梅的时候,她就沉默不语,又变得比死人多口气。

  阿妹领着我们一伙人进入上房的时候,胡妈毫无准备,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坐在石鼓凳上摇芭蕉民

  阿妹高兴地喊道:“舅妈,朱先生来替你画像啦!”

  胡妈立刻起身:“等等,我去穿衣。”

  朱品那艺术家的眼光何等尖锐,高叫一声:“别动!坐在那里。”

  胡妈一吓,坐着不敢动弹,她以为画像之前还要烧香拜佛什么的。

  朱品来不及找凳子,向地下一坐,打开画夹,唰唰地飞舞着炭笔。这眼前的老妇人简直是一尊罗丹的塑像,光身秃头,肋骨可数,青筋暴起,两个瘪奶子挂在胸前。罗丹塑的是个老妓女,朱品要画一个老女佣来和罗丹的作品媲美。

  朱品用准确而又流畅的线条,唰唰地几笔就把胡妈的轮廓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引得大家都围在朱品的身边,看他的技术表演。我本来见到胡妈不穿上衣时就吓得不敢抬头,现在看看胡妈,再看看朱品的画,觉得倒也很美。

  胡妈本来以为是举行什么仪式,慢慢地觉得本对,那么多人聚精会神地看什么呢。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抢前几步,一看,哇地叫了起来:“朱先生,你哪能做这种缺德的事体,我苦了一生一世,你还要让我勿穿衣裳见阎王!”

  “别动,替我坐在那里!”朱品大声吼叫。

  胡妈哪里肯依:“你这不是叫我下地狱吗,我做了啥坏事体?”胡妈的话是有内涵的,那时的庙堂里常有地狱的塑像,其中有一堂是女人在阳间与人通奸,死了以后就得下地狱,由两个小鬼用大锯从两腿间向下把人锯成两片,谁叫你在阳间把一个身子给两个人的?被锯的女人是倒着的,赤身裸体,两个奶子挂在胸前。如果她以此种形象去见阎王,正好,连衣服也用不着剥就可以直接架到锯子下面;如果她的姘头真的不止一个,那就得锯成三片,锯成四片……苦不堪言。

  胡妈越想越害怕,发了疯似的抢画夹,要把画儿撕碎。

  我为了保护艺术珍品,也就不怕格斗,一把抱住胡妈,不让她靠前。想不到胡妈还真有力气,摔得我一个踉跄,差点儿跌个跟头。史兆丰上来帮忙,一人摁住她一只臂膀。

  胡妈动弹不得了,便大哭大叫:“你们都不是东西,都是夜叉小鬼……”

  三舅闻声而至,声色俱厉:“干什嘛,你们竟敢打人!”他开口就说打人,有点儿蓄意挑衅。

  “谁打人啦,是她请我们来画像的。”朱品说。

  “画像?你们在那边跳舞弹唱,还没有闹够,又到这边来画像!画像是动笔的,怎么还要动手?”三舅的声音并不高,却是阴阳怪气。转过身来对我时,就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还不替我放手,小弟!”他是吃柿子拣软的捏。

  我也硬起来了,怕你?我们有八个把兄弟,老大就是许达伟,这边那边的房子都是他的,你这个小老头儿是哪个邪门里的,不放!

  胡妈挣扎着:“三舅老爷,你快替我把那张像撕掉,他们把我画得像个下地狱的。”

  “别撕,给我看看。”一个稳重、平静而又颇有威严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响起。

  大家回头一看,居然是费事美!

  全体肃然,我和史兆丰也放开了胡妈的手,朱品捧着画夹,对着费亭美深深地一鞠躬,好像是在十八世纪的宫廷里见到一位贵妇人似的。

  胡妈好像得救了:“许师母,你看呐,他们把我画得像个鬼。”

  “能看吗,朱先生。”费亭美用一种很有礼貌的口气,这种口气更显得她身份的高贵。

  朱品恭恭敬敬地把画夹递给费亭美。

  费亭美看了微微地一笑:“朱先生,你很有才能。胡妈,替我坐在那里,让朱先生继续画下去。”

  朱品又是一鞠躬,表示深深的感谢。

  胡妈哪里肯依呀:“许师母,你怎么也向着他,他把我画得还有个人样子吗!”

  “胡妈,你不懂,朱先生画的不是你,你只是一个模特儿,做做样子的。我年轻时也当过模特儿,是给达伟他爸爸画的。”费亭美微微地一笑,“也是光着膀子的。”

  胡妈弄不懂什么叫模特儿,许师母能做她当然也能做,可她还惦记着她的遗像:“那……我要一张穿衣裳的。”

  朱品连忙答应:“可以可以,等我把这张画好了,再给你画一幅真像,随你穿什么衣裳,凤冠霞帔都可以。”

  胡妈答应了,坐到那个石鼓凳上去,想想还有点不放心:“朱先生,你要在这张画儿上写几个字,这不是我。”

  “好啦,应当是写这不是胡妈。”朱品还要正儿八经地加以纠正。

  “不对。”胡妈还要纠正朱品,“我的大名不叫胡妈,叫胡常氏。”她不知道,这胡常氏更不是个名字,是一个娘家姓胡,婆家姓常的女子。

  朱品再也不去噜苏了:“好吧,胡常氏,坐正,抬起头……”

  一个耗尽了年华,耗尽了精力的老妇人在我们的面前慢慢地显现,感不到她的老丑,也不感到可怜,只是一种木然。

  费亭美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她的端庄和美丽正好和胡妈形成强烈的对比。我觉得朱品应该为费亭美画一幅像,这么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在画儿里很少看见。

  朱品大概也有和我同样的想法,艺术家的敏感是决不会比我迟钝的。他画的时候常常回过头来看费亭美,好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也像是用目光把她挽留在身边。

  费亭美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迟疑,直等到朱品快要收笔的时候才说:“朱先生,我想请你为我画一张油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是否会耽误你的学业?”

  朱品跳起来了:“啊!我正想向您提出同样的请求哩,您这是对一个后生的最高奖励!”说着,又是一躬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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