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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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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阿哥与阿妹 马海西伸长着脖子在等待涸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等着等着就对我代写的那封情书产生了怀疑。到底有没有魔力?我心里也忐忑不安,因为老师的批语是“一派胡言”。 许达伟也在期待着,常在备弄里走来走去,希望再和柳梅撞个满怀什么的。可那柳梅却也和罗莉一样,老不出现。我看了也很难受,潇洒风流的许达伟哪天受过这种罪!追求平等自由时何等慷慨激昂,追求一个女人却又何等窝囊。 只有朱品最快活,学美术的人自由自在,好像永远没有负担似的。他没有什么大考小考,女性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他们常常画裸体。他整天叼着个烟斗,穿一条西装短裤,戴一顶阔边草帽,背着个画夹在苏州城里走来走去,去画些小巷子,破房子,小石桥和水码头。有时也到小菜场去画卖鱼娘娘,到玄妙观去画小摊头,引来围观的人一大堆,好像看猢狲出把戏。下雨天就在家里睡懒觉,睡醒了就画画维纳斯或者是看图片。他有一套世界名画集,永远看不完而且很珍惜,只有许达伟可以翻翻,中学生是不许碰的,他说里面有许多裸体女人,懂艺术的人看了是一种美,不懂艺术的人看了是一种性刺激。这性真是个无往而不在的东西,有时候是藏在房子里,有时候是藏在画册里,它把我们这个平等而快乐的小社会搅得没有平静的时候。 朱品虽然不麻烦别人,可那烧饭的阿妹对他最头疼,因为他吃饭不守时间不分顿,别人吃早饭的时候他不起来,别人吃完了中饭他才回来。他自己倒无所谓,冲一杯炼乳,啃一块面包就可以。阿妹却放心不下,好像是她没有尽到责任似的。 中饭已经吃过了,大家都已到学校,可那朱品还没回来。阿妹没有办法,便把饭问在锅子里,把菜罩在纱罩里,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走廊上,倚在庭柱上,等朱品。等得无聊便拿来一把麦秸,替隔壁的小姣姣编点儿小玩意。 夏日的午后最最使人因脑,何况那庭院中的知了又叫得有一声没一声。阿妹从小没有听过什么催眠曲,坐在河岸上、倚在树干上,听着知了叫的时候必然打瞌睡。 阿妹睡着了,睡得很香甜。她的头靠在红色的庭柱上,微微地歪在一边,嘴角上挂着一点笑急似乎在梦想着她的童年。她的童年决不是金色的,但是童年总归是童年。 胡妈说得不错,阿妹来的时候又黄又瘦,几个月的茶饭调理后,真的像发酵馒头,虽然不是又白又胖,却也丰满白净,胸脯隆起,突然之间变得很惹人注意。“依我看,她比那个胡乱打扮的罗莉更美,天真而纯洁;比起柳梅来仅仅缺少那种夺目的风采和高雅的韵味。 邋里邋遢的朱品回来了,满头大汗,一脸尘灰,黄咋叽的西装短裤上都是黑条点。他画速写的时候有个坏脾气,用橡皮擦木炭,然后又在裤子上擦橡皮,思考如何下笔的时候就用那块大橡皮不停地在裤子上擦来擦去。 朱品今天很倒霉,画了半天没有画出一张好东西,一脚踏进门来看见了熟睡的阿妹,啊,太美啦!这不是一个睡美人吗。朱品画过各种各样的睡美人,大多是横躺着的裸体,像这样倚着庭柱,歪着头,挂着微笑,拿着麦秸,纯真、恬静的小美人从来没有看见。 朱品轻手轻脚,像只猫似的走到阿妹的面前,选好角度,算好距离,轻轻地放下小凳,打开画夹,沙沙地画个不歇。他画得流畅的时候就不用橡皮。 阿妹慢慢地醒过来了,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咳嗽,睁开眼睛一看,倒地跳了起来:“朱阿哥,你吃过没有?” 朱品把脚一顿:“啊呀,你怎么不再睡一会,就差那么几笔,糟透!’, 阿妹吓了一跳:“我……我怎么啦?” “快,快替我坐在那里,按照原来的样子,装睡。”朱品气急吼吼地命令着阿妹。’ 阿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做—…。做啥呢?” “做啥,你不看见我在画你?坐好,靠在庭柱上,对对,向右一点,头歪过来,睡,快睡。” 阿妹哪里敢睡,眼睛晓得大大的:这位阿哥怎么啦,人家是好心等你吃饭的。 “唉呀,你把眼睛闭上嘛,对了,嘴角上再挂点微笑,就差这一笔了。说了你也不知道,蒙娜丽莎所以能成为世界名画,就是因为那点儿微笑嘛。”朱品兴致勃勃,摇头晃脑。 阿妹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什么是微笑。 “不对,这是苦笑。” “还不对,这是冷笑。” 阿妹咯咯地笑了起来:“阿哥,勿来哉,你是搭奴开玩笑。”索性站了起来,不干了。 朱品摊开双手,叹了口气,在那幅未完成的杰作上又涂了几笔:“你看看,多可惜!” 阿妹一看,高兴得跳起来了:“这不是画的我吗,多漂亮呀!” 朱品也忍不住向阿妹看了一眼,仿佛刚刚明白过来:“是呀,我以前倒没有注意。” 阿妹笑了,不是微笑,是掩嘴一笑:“我以前也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拍过照片,朱阿哥,这张画能送给我吗?” “你要是欢喜的话,就拿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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