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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顿时无话可说。我得勇敢地承认,许达伟所说的事儿我确实想过:“想过也就算了,世界就是如此。”

  许达伟把头发一甩,有点儿光火:“算了,算了,你什么都是算了。小小的年纪就没有志气,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在想发大财讨小老婆?”

  许达伟的话使我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内心?是的,当我感到贫穷低下的时候就开始想入非非,想到耍发大财讨小老婆什么的,可耻,可悲。可也不能完全怪我呀,三妻四妾,九美团圆,书里有,戏里也有,直至如今谁也不去批判。女人看了不提意见,男人看了更加美滋滋的。

  许达伟,了不起!他又有房子又有钱,想讨几个小老婆就可以讨几个小老婆,一个庭院里养一个。可他却超凡脱俗,热切追求平等、自由,这大概也是来自于戏,来自于书。那书和戏都是两面派,要好有好,要坏有坏。

  不错,许达伟的家里藏有很多珍贵的古书,可他认为那些书都是废纸,转而跑书店,买杂书,欢喜新文艺,新哲学。他不看京戏看话剧,欢喜《雷雨》、《日出》,还有什么娜拉出走。他还常常说些我所不懂的新名词,什么布尔乔亚,大众普罗。

  这下子我算是把许达伟摸透了,摸透了以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达伟,你真了不起,你将来一定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那当然!”许达伟也不谦虚,而且把头发向后一甩,目光炯然。

  “当个县长怎么样?”

  “县长算啥呢?”

  “总统?”

  “那也大了点。”

  好家伙,介乎县长和总统之间也不能不算是志在千里。

  第三回 蜗牛的硬壳

  许达伟志在千里,所以他对那些数不清的大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感到厌腻,甚至把这些房子当作桎梏,当作藩篱,使自己不能成为日行干里的骏马,倒成了背着硬壳爬行的蜗牛。

  许达伟住在正房最后一进的红楼上。按照府第建造的格局,从大门进来是轿厅,大厅,花厅,内厅……最后是上房,用现在的话说是主楼。所有的厅堂都是平房,只有真正住人的地方才是楼房。楼房都是两层,三层很少见。许家的上房是四楼四底加两厢,成门字形,门字的当中摆着石桌石凳,条石架上放着树桩盆景,一边种着玉兰,一边种着金桂,名之曰“金玉满堂”。这金玉满堂确实有点道理,玉兰树是先开花后放叶,熏风一吹,满树繁花洁白无瑕,一朵朵都像是白玉雕成的,月光下看含苞欲放的玉兰花,简直是一座校形灯架,烛光形的灯泡就是一朵花。

  桂花是月宫里的品种,蟾宫折桂,吴刚伐桂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桂花的花期都是在中秋前后。桂花的香气很是特别,似乎馥郁却又淡雅,而且十分飘逸。深巷里的一株桂花可以把香气送到巷子口,所以有人把秋天叫作桂子飘香的季节,这“飘”字用得确切。许家大院里有几十株桂花,花开时香气四溢,走在前远巷、藏书里、百丈街上的人都会深深地多吸几口气。

  许达伟和他家里的人对桂花和玉兰都不大注意,只有他家的女佣胡妈不会忘记,春天油余玉兰片,秋天腌制桂花蜜,有实用价值而无浪漫气息。

  在这么一座庞大而优美的红楼里,总共只住了五个人。许达伟和他的妈妈住在楼上,女佣胡妈住在西厢,我住在东厢,还有一个特殊人物住在楼下客堂的边上。这人名为万青田,被称为三舅,是许家的总管兼帐房。

  许达伟的妈妈很少下楼,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费亭美,年轻时肯定生得亭亭玉立,十分美丽。老来也不丑,清瘦修长,满头黑发梳了个爱斯髻。她的衣着很考究,每年都要请两个裁缝到家里来定做,每天都要叫胡妈替她仔细地梳头,还要绞脸。这绞脸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技艺,是手里绷着两根棉纱线,嘴里咬着一根棉纱线,三根线绕在一起,把前额、两鬓和脑后的毫毛夹在两根棉纱线之中,嘴巴一拉,棉线一绞,把夹在两根棉线之间的毫毛拔得光光的,比用刀刮更彻底,可以使得前额光滑,两鬓整齐,达到一种光彩照人的目的。

  被许家大院里的人称作许师母的费亭美,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好像要出门,好像要会客。其实是哪里也不去,哪个也不见,打扮结束之后便坐到一张很大的绷架前绣花。天天绣个不停,谁也不知道是绣的什么东西,因为她总是把绣好的部分用丝绵纸遮得严严实实的。她绣累了便坐在楼上外走廊的红栏边,胸前搂着一只猫,手里夹着一支烟,眼睛看着笼子里的一只画眉,痴痴呆呆的,即使看见我也不睬不理。可她每逢礼拜一的晚上都要到我的厢房里来,无声无息地飘进来,像个美丽的僵尸鬼,把我吓得昏昏的。她坐下来要我把一周内所看的外国电影讲给她听,特别要听法国的。我的天啊,那时在苏州放的外国电影大多是好莱坞和米高梅,法国电影很少见。我只好移花接木,把什么《魂断蓝桥》、《翠堤春晓》、《人猿泰山》、《出水芙蓉》等等都算作是法国片,反正她是足不出户,那西洋景是拆不穿的。她听我讲电影故事必须抽完三根烟,她拍的是听装“三炮台”,烟味很好闻,可那时间却是漫长的。美国电影的故事情节都比较简单,一支烟的工夫可以讲完三部故事片,哪来这么多的故事呢?逼得我只好加油添酱,把张恨水的言情小说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都充实进去。我之所以会编编故事,就是被我的这位姨妈逼出来的。有时候我也觉得惭愧,感到瞎编是一种欺骗,便下决心赶到上海去看法国片。礼拜天早出晚归,一天看三部,看得天旋地转,在大光明电影院的台阶上摔了个大跟头。

  我曾经听我母亲讲起过费亭美,说她年轻时如何漂亮,出嫁时妆奁如何丰厚,那送嫁妆的队伍逶迤三四里。她什么缺点都没有,只是有一点,叫作比死人多口气,和任何人都不搭理,包括自己的男人在内。其实嘛,这也算不了什么缺点,话少福气多,不讲话照样生儿育女守家业。偏偏她那男人又很风流,一气之下便跑到外国去。

  胡妈也在背地里胡说一气,说费亭美是要吃要穿要男人,一句话没有,满肚子坏水;什么三舅不三舅呀,名义上是表弟,实际上是姘头,你没有听见过吗,三舅的房间里夜里常有个女人在床上哼哼咻咻,是谁?不要面皮。

  胡妈的话不能全信。她自己的道德观点也相互矛盾,她说别人轧姘头是不要面皮,可她却公开承认,自己年轻的时候前后三个村庄上都有她的姘头。这话不像是吹牛,苏州的农村里是有那种泼辣而又标致的女人,以为能轧姘头是出风头,而且有本事叫自己的男人当缩头乌龟,不至于被男人逮住了一顿捶。

  胡妈是东亭人,她家租了许家三十亩稻田,不交租米,以胡妈的帮佣抵租钱。这是一笔使人眼红的交易,因为费亭美离开了胡妈是不能活的。胡妈的男人也不种田,把三十亩稻田再转手出租,自己每天到小镇上去孵茶馆,搓麻将,听评弹,当神仙。所以胡妈在许家是佣人,在家里是皇帝,可以轧姘头。

  胡妈年轻时是否颇有几分姿色,我没看见。待我见到她时已经没入相信她会在前后三村有过姘头,年纪只有五十大几,却已经稀毛秃头,老而且丑。还有一点使人受不了,她在夏天洗过澡后就不穿上衣,肋骨可数,青筋暴起,两个瘪奶子挂在胸前,我见到她时就像小百姓见到了青天大老爷,吓得不敢抬头。她很坦然,说是她们乡下就是这种风气,结过婚的女人夏天可以打赤膊,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只需戴一个胸兜,老太婆更加无所谓,其开放程度早就超过了当今的美利坚。

  许家的上房里就住了这么几个人,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连许达伟也有,他从来不说他的爸爸在哪里,被我逼紧了只回答一句:“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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