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文夫 > 清高 | 上页 下页


  早春的清晨,巷子里的人一拉开大门便皱眉头。谁家缺德,竟在那十分洁净的巷子里撒下了一溜黄沙石子,还有那斑斑点点的水石灰。显然,准是哪家昨晚上大兴土木,通宵作战。有位老太拉开嗓门儿叫街了:“啥人家作贱,修鸡棚还是搭狗窝的……”

  “嘘嘘……”有人拦阻了,“你没眼睛吗?汪家修房子哩!”

  老太伸头一看,果然,那黄沙石子打汪家而起,出巷口而终。“啊呀呀,作孽作孽,打嘴打嘴,各家自己扫扫吧,反正也没有多少。”说着便回家拿扫帚。

  过路的人见老太如此前倨后恭,也忍不住向那汪家的大门堂探探头,弄不清这里住着什么大人物,或是什么惹不起的刺儿头。

  正当各家拿起扫帚扫街时,那大门堂里出了一位颇有点风度的青年。说他是青年实在有点不放心,因为他的双颊已失去了光泽,走路缺少青年人的弹跳力,而且面部有一种老道严谨的表情。这种表情并非是遇事逢人特意表露的,而是经历、秉性长期作用于面部神经所留下的痕迹。好在眼下人人都越活越年轻,即使把中年说成青年,当事者也不会有意见。

  这位青年出门来看见有人在巷子里扫地忙不迭地打招呼:“抱歉,抱歉,各位别扫了,这巷子是我们家弄脏的,让我来清理。”

  没想到人们先是喊了一阵汪老师,然后劝他去休息,丁点儿小事用不着他费力。

  听声也就明白了,这青年不是什么大人物,也非什么惹不起,可惜他没有名片,要不然倒是用不着交代姓名的。不过,大凡印名片的人总有个头衔,他没有头衔,只有职业:小学教师汪百龄。不过,汪百龄在这条巷子里倒是用不着介绍,无论男女老少,见了他都老远地叫一声汪老师,其恭敬之态度对他这般年岁的人似呼是不必要的,究其根由恐怕是因为他那谢世的父亲也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巷子里的中青年和孩子们都受过他们父子两代的教诲,天地君亲师,这是中国人的传统概念。

  汪百龄很受别人的尊重,同时也懂得尊重自己,他怎么也不听众人的劝说,回家拿出扫帚,和大家一起,把巷子扫得干干净净,同时向众人千谢万谢,百般道歉。

  巷子里的人也都很高兴,觉得是帮着好人做了一回好事体。只有那老太发出一声叹息:“哎,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讨不到老婆呐!”

  老太发出叹息的时候,汪百龄已经坐在家中休息,没有听见,如果听见了的话,不免又会受点儿刺激。不过,同样的话他已经听够了,觉得类似的话题实在有点儿无聊。世人何必喋喋不休地来谈论嫁娶,你看那全球的各大要事,重大新闻之中,有哪一件是关于讨老婆的?也许只有艾滋病有点搭界,那也是由于不讨老婆或乱搞一通引起的。可恶的是最最无聊的事情却最能缠人,近几年来,汪百龄自己,他妈妈,他大弟,小弟,一家四口都在为这件无聊的事情而费尽心机……

  本来,汪百龄也没有感到讨老婆有什么无聊,也不那么超然,相反,那热切的希望与美妙的想象随时随地地都会出现,走在大街上看见漂亮的姑娘时便会转坏念头,觉得这个也不错,那个也可以。可是这些坏念头都被一块岩石压住了,那时候,他刚当小学教师,才二十三岁,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大弟刚进厂做工,小弟还在中学里,除掉大弟住厂之外,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他那一点微薄的薪水。他不敢交女友,连看电影也不肯去,总记着每逢发工资的时候老母提着米袋候在门口,而且老是抱怨青菜又涨了两分钱,省下两张电影票,可以使老母少怨二十天。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