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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5)


  徐文霞飞奔过去吻着他:“怎么现在才来,最近怎么常来得这样迟呀?”

  “是你心理作用,我还不是和过去一样,下班就来看你!文霞,别乱猜,无论怎样,我总不会离开你。”

  徐文霞紧紧地搂着他:“别离开我,俊,别丢掉我呀!不,就是丢掉我,我也不会怨你。”

  张俊扬起了眉毛,不明白的望着徐文霞,心想道:“她近来消瘦了,眼眶里含着泪水,心中埋藏着什么痛苦呢,不肯说,又不准问。唉,亲爱的姑娘!”他的唇边动了两下,想问什么又忍住了,只说:“结婚吧!文霞,结了婚我们会天天在一起的。”

  徐文霞低头沉默着。突然,她又无声的哭了起来,伏在张俊的怀里揩眼泪。

  张俊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怜惜又着急:“别难过,文霞,我是用真诚的心待你的,为什么你对我忽然又不信任了呢?”张俊拍拍徐文霞,安慰她一会儿,才说:“还有个会等我去,你先看看复习题,晚上我再来讲新课。”

  徐文霞恍恍惚惚地想:“走啦,又走啦!最近他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的,好吧,结局快到了,到了,总有一天会到的,不如早些吧!”她哪有心思复习小代数呀,不知不觉又去打开箱子,把新大衣穿起来,新皮鞋穿上,围好那红色的围巾,对着镜子旋转了几下,然后叹了口气,又一件件脱下来。她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东西竟是他买来的,准备结婚的。她幻想着这一天,却又不相信会有这一天。近几天张俊不在她便独自翻弄这些衣服,玩赏着,作出各种美妙的想象,交织成光采夺目的生活图画。越是痛苦失望的时候,她越是爱想这些蓦地,朱国魂撞了进来,皮笑肉不笑他说:“你好呀,徐小姐,准备结婚啦,我讨杯喜酒吃。”

  徐文霞一看见他,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她发怒地把衣袋都塞进箱子里。全是这个人,一切幸福与欢笑都被这个人砸得粉碎,她怒睁着眼睛问:“你又来做什么?”

  “上次承你借了点小本钱,可是……又光啦。”

  “怎么,我是你的债户?”徐文霞立起来,眼睛都气红了,恨不得燃起一场大火,把这个人燃成灰烬。

  “何必这样动火呢,徐小姐,有美酒大家尝尝,上个人吃光了是要醉的。”

  徐文霞所有的怒火都升起了:“跟这个畜生拼了吧。”可是回头看看那乱七八糟的衣箱,心又软下来,手颤抖地摸出二十块钱。

  朱国魂没料到第二次勒索竟这么容易,不禁向她看了一眼,发现她近几年竟长得如此苗条而又多姿,高高的胸脯,滚圆的肩膀,浑身发散着青春诱人的气息。他的心动起来了,升起一种邪恶的念头,扁平的脸上充满了血,打个哈哈说:“今晚我睡在这里。”

  “叭叭!”两下清脆的耳光声。

  朱国魂猛地向后一跳,手招着面颊,他仍微笑着说:“咳,装什么正经呀,你和我又不是第一次!”

  徐文霞猛扑过去,象一头发怒了的狮子。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愤怒一齐迸发出来了,她用力捶打着朱国魂。朱国魂还是嘻嘻地笑着说:“看哪,欺侮人呀,但是我原谅你,打是亲来骂是爱!”徐文霞更气得脸都白了,什么也不顾,一口咬住朱国葬的膀子。朱国魂真的痛得跳起来了,随手拎起一张方凳子,想了一下,又轻轻地放下来,放下脸来说:“别这么神气,我只要写封信给张俊,告诉他你是干什么的,过去和我曾有过那么……”

  徐文霞夺过方凳猛力掷过去。朱国魂知道再闹下去不好,转身溜出门去。方凳子“轰隆”。一声撞在板壁上,把四邻都惊动了。

  6

  徐文霞站在张俊的宿舍门口多头发蓬乱着,脸色发青,眼睛里充满绝望的光芒:“去,告诉他,出丑让我一个人,痛苦由我承当。”心里虽这么想,脚下却不肯移动,仿佛门槛里有条深渊,跨进一步就无法挽救。

  张俊洗完脸,端了满满的一盆肥皂水,正要用力向门外泼,忽见门外有人,连忙收住,水在地板上泼了一大滩。

  “是你!文霞。”张俊惊叫起来,看见徐文霞这副样子,更是惊慌。他忙拉着她的手坐到床上:“发生什么事啦文霞,快告诉我,快!”

  徐文霞痴呆着,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张俊,眼泪一滴追一滴的落在地上。

  “什么事,文霞?”张俊摇着她的肩膀:“快说吧!看你气成这个样子,唉,急死人啦!”

  徐文霞还是僵坐着,突然一转身,扑到张俊床上,只是泣不成声地哭着。张俊心乱极了:“别哭,有话说呀,别哭啦,给人家听见了笑话。”

  徐文霞不停地哭着,让眼泪来诉说她的身世,痛苦和屈辱。一直哭了十多分钟,才觉得塞在心头的东西疏通了,慢慢地平静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坦率地诉说着自身的遭遇。曾经有多少个晚啊,她把这些话在胸中深深地埋藏着,让自己独自忍受着这痛苦。

  张俊开始被徐文霞的叙述弄得不知所措,只吃惊地张着眼睛,但是后来他象听到一个不平的故事一样,怒不可遏地从床上跳起来:“那个坏蛋在哪里,岂有此理,现在竟敢做这种事,我去找他!”

  “别去吧,俊,派出所会找他的,不要为我的事情再闹得你也没脸见人。我对不起你,你一片真心待我,我却把我的身巨对你瞒了这么长时间。别骂我,俊,我是怕你……”

  “别哭吧,文霞。”

  “我知道你不会再一个曾经做过妓女的女孩子,我为什么要拖住你呢,拖住你来分担我的羞耻和痛苦!我要离开苏州,请求组织调我到上海去工作。今后希望你和我仍做个知已的朋友吧……”徐文霞说不下去了。又伏倒在床上哭起来。

  张俊沉默着,混乱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徐文霞揩干了眼泪,渐渐平静下来,想站起来走了,却没有一点力气。又过了一会儿,她象一个出征的战士,一切想好之后,带着一副毅然的神色离开了张俊的屋子,走上了她的征途。

  张俊仍一人在屋子里呆立着,不知怎样处理这件事才好,脑膜什么也不能思索。……

  夜深了,冷得要命,大半个月亮架在屋檐上,象冰做的,露水在寂静中凝成了浓霜。

  在那条深邃而铺着石板的小巷里,张俊在徘徊。他远远望着徐文霞那个亮着灯的窗户,每次要到窗户跟前又退回来,“怎么说呢,向她说些什么呢?”他想得出,那盏灯下坐着个少女,这少女是善良的化身,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和妓女这名词联系起来。他知道她在痛苦中:由于她屈辱的过去而无法生活下去,他的心又软下来、“不能怪她呀,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一个软弱的孤儿,能作得了什么主呢!”

  要是做为一个普通女孩的不幸,毫无疑问,张俊是会同情的,而且马上就能谅解。可是,这是徐文霞,是个要伴着自己一生的姑娘。他踌躇着,在巷子里一趟又一趟地走着,似乎下决心要数出地上的石头。许多事情在眼前起伏,他想起和徐文霞相处的那些充满了幸福和幻想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人就变得聪明,而且对一切事情充满了信心。这些都是一个姑娘带来的,这姑娘挣扎出了苦海,向自己献出了一颗纯洁的心。她忍受着那许多痛苦来爱自己,又那么向往着美好的未来而不断地努力。张俊突然一转,奔跑到徐文霞的门前,一摸口袋,又忘了带钥匙,便提起拳头拼命地敲门。

  那性急的擂门声,在空寂的小巷子里,引起了不平凡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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