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文选 伤兵旅馆 天还没亮,远东旅馆的老板张二娘醒来了。他捏着拳头,咬着嘴唇,简直要发 疯了。 半个月来,上海南京逃难来的人好像排山倒海一样,城里黑压压的,连她这个 小客栈的过厅也挤满了人。多么好的买卖啊!她开了十年旅馆,这还是第一次呀! 可是前天夜里——天呵!来了一批什么样的人!他们把大门——唉,门闩给撞 得好几段! 一批什么样的人呀?拐着杖,络着手臂,拖着铁棍,眼里冒着火,开口就是 “(上入下肉)你娘!”横行不法,无天无地,不到天亮,满客栈的客人,不分男女 老小,全给他们赶光了。 这些人叫做“伤兵”呀!唉,伤兵!伤兵!日本鬼不去打,却来害自己的老百 姓!谁晓得是真伤假伤!没看见一个躺着,没看见一个流血!说是子弹还没取出, 谁相信呀!都是用布包着的,谁都假装得出的呀! 哼!不能想!一想到这些,火就冒出来了。张二娘是不怕死的,从开客栈起, 流氓地痞碰的多,她从来没有怕过,难道就怕这些家伙吗?任你铁棍也好,手枪也 好,她决计拚命!已经活上五十八岁,这条老命有什么舍不得呀! 硬到底!张二娘向来做事不含糊,昨天就这样决定了的。客人一走,她就打发 她的媳妇带着小孙子下乡去了,接着是胡大嫂和张小二。于是这客栈里剩下来的就 只有她和厨司李老干和十岁的大孙子了。 可是今天,她又决计把李老干也打发走了。为什么?难道留着李老干侍候那些 家伙吗?不,趁着他们没起来,她得布置好,决不给他们开伙食! 张二娘起来了。她扭开电灯,披上衣,轻轻开了房门,’一直走向厨房。 李老干已经把炉火生旺,正好洗完米,预备下锅,张二娘走过去,一手抢住了。 “你煮这许多米给谁吃呀?他们给你多少钱?” “不是说过,以后会算给你的吗?”李老干抹抹火眼睛,惊讶的回答说。 “以后!”张二娘叫着说,“以后再倒贴他们一点呀!你这老不死,亏你活到 六十岁了,还这么糊涂,怪不得做一生厨子没出息!你晓得他们是伤兵老爷吗?” “已经进来了,”李老干过了半晌回答说,“伙食总是要开的……” “你自己去开客栈!我这里用不着你!”张二娘拿起一瓢水,气冲冲的往炉火 上一泼,嘶嘶嘶,冒出一阵白烟灰,炉火很快就熄灭了。 李老干吃了惊。他抹抹火眼睛,拍拍身上的烟灰,吞吞吐吐的说: “那……那你自己……吃什么呢?……这是……” “你管不着!把东西搬进去!油盐酱醋碗盏汤匙!”张二娘说着,自己把几个 大蒜头也拿着走了。 李老干叹口气摇着头,只好都依从她,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搬进账房间。看看天 色大亮,他急忙卷起被包,离开远东旅馆回到乡下去了。 “伤兵起来,把我剥皮还不够呀!”他喃喃的说。 但是张二娘却毫不理会。她的怒气反而有点消了。她觉得“这么办最痛快!不, 这简直使她高兴呢!一等到伤兵们发气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她的大孙子毛毛嘻嘻的 笑了。 她听见他们在大声的叫喊李老干。在大声的骂李老干,在厨房里找东西,敲东 西。张二娘只是不理睬,笑嘻嘻的低声对毛毛说: “不要动,好乖乖,不要做声!我们假装着睡熟去!” 但没过好久,张二娘再也不能假装睡熟了。她的房门口已经站满了伤兵,门快 给擂开了,还有人想爬窗子进来。 “啊……啊!”她假装着打了个呵欠,“谁呀?老娘正睡得好好的!” “她妈的!这个狗婆子!”有人在外面骂。 张二娘又冒火了,她按着毛毛钻到被窝里,自己立刻开开门,站到门槛外,恶 狠狠的瞪着眼睛,厉声的说: “干什么呀,你们这些生八!狗(入肉)的!” 伤兵们忽然给惊住了,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太婆来得这么狠。 “(入肉)你妈的!你这狗婆子,开口就骂人吗?”为头的一个伤兵叫着说。 “(入肉)你祖宗三代!”张二娘蹬着脚,拍着手掌,“你们这些强盗,土匪, 流氓,王八,猪猡!” “揍死她!”好几个伤兵叫了起来,“揍死这个恶婆!” “揍呀!你们揍呀!老娘不要命的!”张二娘叫着,一直向那几个伤兵冲了过 去。 那几个伤兵又给呆住了。大家让了开去,惊诧的瞪着她,喃喃的说: “这个老太婆简直疯了……” “疯的是你们这些王八!你们简直瞎了眼睛!” “退后!”忽然一个官长模样的伤兵叫着说:“让我来问她!”他说着挥开了 别的伤兵,走到张二娘的面前,“喂!老板娘,你可讲道理?” “你讲来!做什么撞我的房门?” “叫你不醒,急了……” “急什么呀?”张二娘不觉得意地笑了起来,端过一条凳子坐下,好像审问犯 人一样。 “找不见厨子,炉子也没生火,什么也不见……”那个伤兵说着,用眼光盯着 张二娘。 “厨子怕打,他走了。” “东西呢?怎么连碗筷也没有了呀?” “那是我的东西!”张二娘昂着头说。 “这么说,你不肯开伙食?” “先拿钱来!”张二娘冷然的说。 “不能欠一欠吗?” “欠一欠!”张二娘偏过头去说:“我认得你们什么人!” “伤兵,五○七师,有符号。” “我不识字!”张二娘摇着头。 “不看见我们受了伤吗?这个包着手那个拐着脚!”那伤兵激昂地说,显然忍 不住他心中的愤怒了。“为的保护你们老百姓,我们到前线去杀日本鬼子,留了半 条命回来,你们却要看着我们饿死!” 张二娘突然站起身来,咆哮地叫着说: “保护老百姓!拖着铁棍,丁零当啷,这里敲,那里撞!半夜三更,劈开大门, 开口“揍死你”,闭口“(入肉)你娘”,不管你有地方没有,“老子要住”!不管 你没米没菜,“老子要吃”!不到一天,把我的客人全赶光了!这……这……”张 二娘越说越生气,蹬着脚,眼里冒出火来了。“这是保护老百姓吗?你讲出道理来!” “你难道叫我们饿死冻死吗?你那里晓得我们苦!又痛又累又饿又冷,没医生, 没上药,火车上坐了五六天,一下站来没人管,这里找旅馆,那里找旅馆,南门跑 到北门,东城跑到西城,每一家旅馆都卸下了招牌,锁着大门后门,前天夜里,要 不是拚命的撞门,你那个老厨子会开门吗?……那些客人我们并没赶过他们!有些 是好人,晓得我们苦,让地方给我们,有些是把我们当坏人看待,自己吓走的……” “可不是呀!客人全给你们吓走的!我开什么客栈呀?没一个客人,换来你们 这一批穷光蛋!”张二娘叫着说。 “咳!不告诉过你,这几天退下来的人太多,官长一时照顾不到,过几天拿到 钱就算给你吗?” “先付后住,随便哪个客栈都是这规矩!现在你们要住就住,我可不开伙食!” 张二娘说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里。“我们是做买卖的,懂得吗?”接着呼的一声,把 门关上了。 “揍死她!赵德夫!捞死她!”外面一齐叫了起来,气势汹汹,好像伤兵们要 立刻冲进张二娘的房里来模样。 但过了一会,外面又忽然沉寂了。不晓得那个和张二娘说了半天的赵德夫对大 家说了几句什么话,大家笑嘻嘻的走散了。 不到半点钟,赵德夫从外带来了一袋米,一些蔬菜。伤兵们哈哈笑着,亲自把 炉子生起火,煮了起来。他们不再理睬张二娘,什么东西都是自己想办法。只有她 的大孙子毛毛,伤兵们个个喜欢他,十几个人一天到晚抢着跟他玩。 “你为什么跟那些鬼东西混在一起呀!”张二娘时时骂毛毛。 但毛毛却只是喜欢跟伤兵们玩。张二娘一个不留心,他就跑到伤兵的房间里去 了,怎样也叫他不回来。 毛毛生得非常可爱,白嫩嫩的皮肤,红润润的两颊,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口 角旁含着一颗笑窝,会画图,会写字,会唱歌,又爱跳绳拍皮球。他喜欢翻伤兵们 的红布符号,更喜欢伤兵们的叮吟当啷的铁棍。 “你们打日本鬼子回来的吗?日本鬼子是矮子,比我矮多少呢?……” “哈哈,没有比你高……” “那怕他们做什么呀!再过几年,我也去打日本鬼子!一脚踩死他几个!” “他们有枪呀!” “我有炮!”毛毛得意地点点头。 “他们还有飞机哩。” “我就用高射炮,把飞机一只一只打下来!” “哈哈哈哈!你真能干呀!” 毛毛高兴得跳起来了,一面大声地唱着: “小小兵,小小兵, 我是中国的小小兵……” “当兵可苦呢,你看,”赵德夫指着左臂说:“我这里的子弹还没取出,他们 的伤也都还没好哩,……” “我大起来一定做个医生,给你们医好……”毛毛睁着眼睛,说。 大家都笑了。 “谢谢你,小朋友,”赵德夫牵着毛毛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受伤还不 要紧,可是没饭吃才苦呢……我们回到这里,谁也不帮我们呀!……” 毛毛不做声了,他含着眼泪,像要哭出来的模样。但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笑 了起来,说: “我来帮你们好吗?” “好呀,你多唱几个歌,我们就快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大家笑着说。 但毛毛却真的帮起忙来了。张二娘一离开账房间,他就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搬到 赵德夫的房里,最先是筷子汤匙,随后是碗盏油盐,有几次是饭菜,有几次还有饼 子和糖果…… “要什么都问我吧,我有法子想的……”他低声的对赵德夫说。 伤兵们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们常常团团围着他,把他高高举了起来,大 声的喊着: “万岁!万万岁!……” 可是这声音,张二娘顶不爱听,天翻地覆,闹得她头昏。她总是强硬得厉害, 奔出来把毛毛抢了去,一面还大声的骂着: “你们这些鬼东西,清静一点不好吗?生了一身疮毒,还想传给我孙子吗?” 但是伤兵们现在不再和她作对了。任她怎样恶毒的骂,只是哈哈的笑着。 这笑声,张二娘觉得比刀子刺心还厉害。她只想逼他们出去,却想不到他们一 天比一天快乐了,好像准备永久住下去的一样。每天有许多客人来问房间,一看见 伤兵,就都走了。她真心痛,眼看着好买卖落了空,弄得一个钱也赚不到;还要贴 本。“决不放松!”她咬着牙齿,越想越气,又想出许多对付的方法来。 她索性通知电灯公司把电线剪断了,自己改用了洋灯。接着她又通知担水的人, 只隔一天挑一担,放在她自己的房里。账房里还有一些瓶甑罐钵,她搬到了账房间。 最后她又把凳子桌子慢慢的一件件堆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看他们怎么过日子!”她恶狠狠的想。 但伤兵们是过惯了顶简单的生活的。他们并不大用得到许多凳子桌子,吃饭老 是蹲着吃,要坐就坐在地上。厨房里有一只饭锅一只菜锅就够了,每餐就把菜锅端 出来,大家围着吃。水和灯倒是不可少的,毛毛很快的给他们叫了担水的人来。电 灯呢,有人爬上屋檐,就接通了路灯的线。买煤和米,带着毛毛去,记着远东旅馆 的账。 “看她怎么办吧!” 大家只是笑着。有时见到她,还特别的客气,一齐举起手来,做个敬礼,说: “老板娘,你好呀!” 张二娘立刻气得跳起来了。她知道这是故意和她开玩笑,就开口骂了起来。 “你们这些王八!……” “哈哈哈哈,老板娘真是个好人……”大家笑着走开了,好像并没听见她在骂 人。 张二娘现在可真要发疯了。她想尽了方法对付他们,竟没有丝毫用处。这边越 凶,那边越和气;这边越硬,那边越软。张二娘觉得这好比打仗,她几次进攻都给 人家打败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用软工夫,说不定会有用处吧?但是她已经硬到这 地步,没法再变了。她一面气到极点,一面又苦恼到极点。她慢慢不大做声了,可 是心中却像有火在烧一样,弄得坐卧不安。 但这还不够,还有比这更难受的哩!她慢慢看出这样那样少了,伤兵那里却这 样那样多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呀? 她很快的查出来了。原来是毛毛干的。 “真干的好事,真干的好事!”她咬着牙齿说。 可是这事情,比哑子吃黄连还难受。倘若是小孙子做的,那她就决不轻易放过, 一定会打得他皮破肉烂。但毛毛却是她的命,自从生出来到现在十年了,全是她带 大的。这十年来,她没有用指头打过他一次,连骂也舍不得骂。媳妇要动一动他, 那是绝对不行的,她会拼命。 “他还小呀!他还不懂事呀!” 但是,小孙子可只有四岁呢,比毛毛小得多了,她却毫不放松,媳妇不打,她 来打。 “这么一点大,就不听话,大起来做贼做强盗吗?越小越要管得严呀!” 她的理由没有人敢反对,媳妇只好暗地里摇摇头对别人说: “啊啊,毛毛是什么都比他的弟弟好!连屁也是香的哪!” 那是的确的,在张二娘看起来,毛毛是什么都好的。就连现在,她也原谅着毛 毛因为他小,不懂事。但这事情可把她苦住了。别的事情她可以依从毛毛,这个却 不能! “当兵的不是好东西,不要跟他们一起玩呀,好宝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 兵呀!我买好东西给你玩去!” 她只能想出这一个方法,使毛毛更加喜欢她,更加听她的话。她带着他跑进这 一家店铺,跑进那一家店铺,任毛毛自己选玩具。 “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有的是钱呀!只是回到家里,只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 的,听见吗?” 毛毛笑着点点头,可是回到了客栈里,他就带着玩具跟伤兵们去玩了,满院嘻 嘻哈哈的,闹得天翻地覆。好像这是毛毛故意和她作对,鼓动起大家笑给她听的一 般。 “你这里可真快乐热闹呀,老板娘!” 正当她气得发昏的时候,忽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她强自镇定,仔细一望,原 来是福生米店的老板。 “无事不上三宝殿,月底到了,老板娘,请你付一点吧,你这里一共是十担半, 七元八角算,八十一元九……” “什么?”张二娘突然跳起来了。“上个月不是清了账,只差一担没付,这一 个月哪来这许多呀?……” “老板娘又讲笑话了。你这里客人多,吃这一点点米算什么呢,一定还有一二 十担米照顾别家米店去了……要不是毛毛跟我们熟,只怕这几担也照顾不到我们呢……” 张二娘气得透不过气来了。 “毛毛!……什么?……毛毛?……” 她立刻跑到街上,去问煤铺,油店,肉店…… 天呵,欠了多少的账!不是毛毛带着人去,就是远东旅馆开了条子去,那上面 还盖着远东的图章,一点也不错呀! 毛毛懂得什么,他人小,还只十岁,伤兵们全是狼心狗肺,骗他做的!可不是 吗? 问毛毛,他糊里糊涂,简直说不清楚!什么事做过就记不清了! “关了旅馆,带着毛毛下乡,看你们这批王人怎么办!”她狠狠的想。 但这事情她不愿意。这里还有许多财产没办法。搬回去没用处,丢了太可惜。 这旅馆开了十年了,比把毛毛养大还苦,现在怎么放手得下呢? 张二娘坐着想,躺着想,终于想到办法了。她亲自一家一家去通知,以后除非 她自己亲身来发了货她不管,连远东的图章也不足为凭2通知完了,她就一天到晚带 着毛毛在外跑,看京戏,看电影,看变戏法,看出丧,买糖果,吃点心,进饭店, 坐茶馆。毛毛要怎样就怎样! “有的是钱!有的是钱!” 这办法成功了。毛毛好像飞鸟出笼,老虎出押一般,欢天喜地,玩得不想回家 了。每天夜里,已经闭上眼睛,还闹着要看戏,睡着了叫个不住,笑个不住。 这样的玩了几天,他还没有厌。有一天,照样的清早出了门,这里那里跑,将 到中午,他们转到了火车站去看热闹。这里离开远东旅馆只有半里路,毛毛却很少 来过。这时正是一辆火车到站,别一辆火车快出站,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毛毛问 这样问那样,一直呆了一点多钟,忽然听见远远的锣鼓响,便牵着张二娘向一块空 地走了去。 那里正在做猴子戏,看的人密密层层的围得水泄不通。张二娘牵着毛毛挤了半 天,只是挤不进去。锣鼓声越响,毛毛越急着要看。半天看不到,他哭了。没有别 的办法,只有抱着他看,但是张二娘可没有这本领,她到底年纪大了。 正当这时,她忽然看见赵德夫和两个伤兵从旁边走过来了。赵德夫非常高兴的 叫着说: “来呀,毛毛!做得真有趣,我抱着你看呀!”赵德夫一面说,一面就用右手 把毛毛抱了起来。 但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张二娘立刻把毛毛抢过来了: “自有人抱的,用不着你!”她做着厌恶的神情说,随即转过身,朝着旁边一 个苦工模样的人:“请你抱这个孩子看戏吧,我给你一角钱!” 那人立刻答应了,高高的抱起了毛毛。 “抱到那边去!”张二娘看见赵德夫他们还站在旁边,就同那个抱毛毛的绕到 对面去了。 赵德夫他们会意的笑着,并不跟着走,只是用眼光钉住了毛毛,对他摇摇手, 毛毛也笑着摇摇手。 猴子骑羊的一节正快演完的时候,大家忽然听见了一种沉重的声音由远而近的 来了。毛毛比什么人的眼光都快,他早已仰起头来,望见了很远的地方飞来了六架 大飞机。 “喂!喂!喂!看呀!中国飞机来了呀!”他高兴的叫着,用手指着远处的天 空。 观众一齐抬起了头,露出好奇的高兴的神色。飞机原是常常看到的,但不知怎 的,大家总是看不厌。尤其是这次,六架一道,分做两队,声音和样子特别使人注 意。比平常飞得高,却比平常还响,并且是单翼的两头尖尖。这时天气特别晴朗, 没有一点云,飞机在高空中盘旋着,发着夺目的光亮,有时还闪着一点红光。 “我们买了新的飞机……有人这样说。 但是这话未完,赵德夫突然狂叫起来了: “敌机!敌机!快跑!快倒下!”他冲进场中,抢下了人家的铜锣,再从人丛 中冲到毛毛身边,把他一手夺过来,飞也似的跑了。 人群立刻起了可怕的叫喊,四散奔逃了,张二娘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在人们中 间撞着。 她听见飞机可怕的叫着,从头顶上下来了……山崩地裂一般,四处响了起来…… 眼前只看见一团黑……有什么东西把她压倒了地下……随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半天,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许多屋子在烧着,人闹嚷嚷的奔走着。 她的身边蹲着两个伤兵,拖着她的手。 “走吧,老板娘,飞机走远了……你有福气,没受伤哩……” “怎么呀?毛毛阿……”她哭了起来。 “他没事,要不是赵德夫跑得快,就完了。你看,一个炸弹正落在你们站的地 方呀……” 张二娘往那伤兵指着的地方望去,不由得发起抖来。一个好大的窟窿呀!离开 她只有几丈远,那里躺着一块肉浆,一堆血迹,一个猴脑壳,半只羊腿,几片碎铜 锣,还有什么人的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肠子……天呵!张二娘不忍看了,眼泪只 是籁籁的滚下来。 “我怎么没死呀?……没受伤?”她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头和身体,只摸到 一身的泥土。 “要不是我们把你推倒,你也完了。”伤兵笑着说。“伏在地上,只要炸弹不 落在身上,总还是有救星的……” “那么,你们……也没……”张二娘忽然看见他们俩一身泥土和血迹,又禁不 住哭了。 “别慌呀,老板娘,我们好好的呢。这是别人的血迹……只是我的腿子上给破 片擦伤了一点点——呀,你看呀!毛毛来了!他好好的呀!” 张二娘抬起头,果然看见毛毛来了,赵德夫抱着他。 “你福气好,老板娘……”赵德夫快活的说。 张二娘立刻跑过去,把赵德夫和毛毛一把抱住,又大声的哭了。 “要不是你们,天啊……我和毛毛都完了……你们良心好……你们都是好人…… 我瞎了眼,错怪了你们呀!……” “那是我们不好,弄得你生气。” “别提了!”张二娘抹干了眼泪说,“一个炸弹落到头上,什么都完了!我不 再做买卖了!旅馆就让你们住下去吧。要什么东西都来问我,我样样都给你们办到 ……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没什么可报答呀!给日本鬼子炸完,不如趁早帮自己人呵! ……” “是呀,我们都是中国人呵!”赵德夫笑着回答说。他抱着毛毛,两个伤兵扶 着张二娘,快活的回到旅馆里。 远东旅馆从此就成了伤兵旅馆了。张二娘好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副心肠,把 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桌子、椅子、碗盏、瓶甑、油盐煤米……一切都给了伤兵, 比照顾上等的客人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