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文选 李妈 一 她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已经坐了十四天了。这十四天来,从早到晚,很少离 开那里。起先五六天,她还走开几次,例如早上须到斜对面的小菜场买菜,中午和 晚间到灶披间去煮饭。但五六天以后,她不再自己煮饭吃了。她起了恐慌。她借来 的钱已经不多了,而工作还没有到手。她只得每餐买几个烧饼,就坐在那里咬着。 因为除了省钱以外,她还不愿意离开那里。她要在那里等待她的工作。 丁老荐头行开设在爱斯远路的东段。这一带除了几家小小的煤炭店和老虎灶之 外,几乎全是姑苏和淮扬的荐头行。每一家的店堂里和门口,都坐满了等待工作的 女人:姑娘,妇人,老太婆;高的矮的,瘦的肥的,大脚的小脚的,烂眼的和麻脸 的……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有,等待着不识的客人的选择。凡在这里缓慢地走过,一 面左右观望的行人,十之八九便是来选择女工的。有些人要年轻的,有些人要中年 的,也有些人要拣年老的。有的请去梳头抱小图,有的请去煮饭洗衣服,也有的请 去专门喂奶或打杂。 她时时望着街上的行人,希望从他们的面上找到工作的消息。但十四天过去了, 没有人请她去。荐头行里常常有人来请女工,客人没有指她,丁老荐头也没有提到 她;有时她站了起来,说:“我去吧!”但是客人摇一摇头。每天上下午,她看见 对面几家和自己邻近几家的女人在换班,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就是自己的荐头 行里的女人也进进出出了许多次。有些运气好的,还没有坐定,便被人家请去了。 只有她永久坐在那里等着,没有谁理她。 街上的汽车,脚踏车,人力车,不时在她的眼前轧轧地滚了过去,来往的人如 穿梭似的忙碌。她的眼睛和心没有一刻不跟着这些景物移动。坐得久了,她的脑子 就昏晕起来,像轮子似的旋转着旋转着,把眼前的世界移开,显出了故乡的景色…… 她看见了高大的山,山上满是松柏和柴草,有很多男人女人在那里砍树割柴, 发出了丁的斧声,和他们的笑声,歌声,说话声,叫喊声打成了一片混杂的喧哗。 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已经砍好了一担柴,挑着从斜坡上走了下来。他的左边是一 个可怕的深壑,她看见他的高大的担子在左右晃摇,他的脚在战栗着。 “啊呀!……”她恐怖地叫了起来。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对面的不是山,是高耸的红色的三层 楼洋房。忙碌地来去的全是她不相识的男女。晃摇着的不是她丈夫的柴担,是一些 人力车,脚踏车,她的丈夫并没有在那里。她永不会再看见他。他已经死了。 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正如她刚才所看见的景象一般,她的丈夫和许多乡 人在山上砍柴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些兵士。他们握着枪,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 把山上的樵夫们围住了。男的跟我们去搬东西!女的给我们送饭来!”一个背斜皮 带的官长喊着说。大家都恐怖地跟着走了,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她只走动一 步,便被一个士兵用枪杆逼住胸膛,喊着说,“不许跑!跑的,要你狗命!你妈的!” 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就在这时跟着那些兵走了。从此没有消息。有些人逃回来了。 有些人写了信回来,当了兵。有些做苦工死了。也有些被枪炮打成了粉碎。但她的 丈夫,没有人知道。因为在本地一起出发的,一到军队里便被四处分开。“不会活 着了!”她时常哭号着。有些人劝慰着她,以为虽然没有生的消息,可也没有死的 消息,希望还很大的。但正因为这样,更使她悲痛。要是活着,他所受的苦恐怕更 其说不出的悲惨的。 他并没有什么财产留给她。他们这一家和附近的人家一样,都是世代砍柴种田。 山是公的,田是人家的。每天劳碌着,都只够吃过用过。她丈夫留给她的财产,只 有两间屋子和两堆柴蓬。但屋子并不是瓦造的,用一半泥土,一半茅草盖成,一年 须得修理好几回,所谓两间,实际上也只和人家的一间一样大。两堆柴蓬并不值多 少钱,不到一年,已经吃完了。幸亏她自己还有一点力,平常跟着丈夫做惯了,每 天也还能够砍一点柴,帮人家做一点田工。然而她丈夫留给她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债。 那便是他们的九岁的儿子。他不像别的小孩似的,能够帮助大人,到山上去拾柴火 或到田里去割草。他生得非常瘦小赢弱,一向咳呛着,看上去只有五岁模样。 这已经够苦了。但几个月前却又遭了更大的灾祸。那便是飓风的来到,不,倘 若单是飓风,倒还不至弄到后来那样,那一次和飓风一起来的还有那可怕的大水。 飓风从山顶上旋转下来,她的屋子已经倒了一大半,不料半夜里山上又出蛟了。山 洪像倾山倒海似的滚下来,仿佛连她脚下的土地也被卷着走了。她把她的儿子系在 几根木头上,自己攀着一根大树,漂着走。幸亏是在山岙里,不久就被树木和岩石 挡住。但是他们所有衣服用具全给水氽走了,连一根草也不曾留下。她的邻近的人 家都和她差不多,没有谁可以帮助他们母子。她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儿子,在别一 个村庄上的姑母家里住了几个月。但是她的姑母也只比她好一点,附近的地方也都 受过兵灾水灾,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轮到她,前思后想,只得听着人家的话,把儿子 暂时寄养在姑母家里,答应以后每个月寄三元钱给他,她自己跟着信客往上海来了。 上海有一个远亲在做木匠,她找到了他,请他给她寻一个娘姨的东家。于是她的远 亲费尽了心血,给她找到一家铺保,才进了丁老荐头行的门。 但是十四天过去了,丁老荐头还没有把她介绍出去。有些东家面前,丁老荐头 不敢提起,有些东家看了她几眼,便摇了摇头。荐头行里的女人虽然各县各省的都 有,都很客气的互相招呼着,谈笑着,但对她却显得特别的冷淡,不大理睬她。有 时来了什么东家,一提到她,或者她自己站了起来说,“我去,”大家就嘻嘻笑了 起来。这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耻辱!她通红着脸低下头去,几乎要哭了出来。就 是丁老荐头对她也没有好面色,常常一个人喃喃的说:“白坐在这里!白坐在这里!” 她的眼前没有一条路。她立刻就要冻饿死了。冬天已将来到,西风飒飒地刮着, 她还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她借来的两元钱,现在只剩了几个银角了。每天吃两顿, 一顿三个烧饼,一天也要十八个铜板,这几个银角能够再维持几天呢?她自己冻死 饿死,倒还不要紧,活在这世上既没有心灵上的安慰,也没有生活的出路,做人没 有一点意味,倒不如早点死了。然而她的阿宝又怎么办呢?她的唯一的儿子,她的 丈夫留下来的只有这一根骨肉,她可不能使他绝了烟火。她现在虽然委托了姑母, 她可必须按月寄钱去,姑母自己也有许多孩子,也一样地过不得日子。她要是死了, 姑母又怎能长久抚养下去? 现在,阿宝在姑母家里已经穿了夹衣吗?每餐吃的什么呢,她不能够知道。她 只相信他已经在那里一样地受着冻挨着饿了。她仿佛还听见他的哭泣声,他的喊 “妈妈”声,他的可怕的连续的咳呛声…… “我们笑的并不是你!你却掉下眼泪来了!”坐在她左边的朱大姐突然叫着说。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眼泪流了一脸。 “我在想别的事情!”她说着,赶忙用手帕揩着面孔和眼睛。 她的模糊的含泪的眼睛,这时看见一辆新式的发光的汽车在她脚边驰了过去。 那里面坐着一对阔绰的夫妇,正偏着头微笑地向她这边望着。他们的中间还坐着正 和阿空那样大小的孩子,穿着红绿的绒衣,朝着她这边伸着手指…… 她觉得她脚下的地在动了,在旋转了,将要翻过来了…… 二 “李妈!现在轮到你啦!”丁老荐头从外面走了回来,叫着说。 她突然从昏晕中惊醒过来,站起在丁老荐头面前。她看见他的后面还立着一个 男工。 “东家派人来,要一个刚从乡里来的娘姨,再合适没有啦。你看,阿三哥,” 他回头对着那个站在背后的人说,“这个李妈刚从乡下出来,再老实没有啦!又能 吃苦,挑得起百把斤的担子哩!” “好吧,”阿三哥打量了她一下,说,“就带她去试试看。”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脸全红了。她是多么喜欢,她现在得到了工作。她有了 命了!连她的阿宝也有了命了! “哈哈哈!‘老上海’不要,要乡下人!上头土脑的,请去做菩萨!”陈妈笑 着说,故意做着丑脸。 大家都笑了。有几个人还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的头上仿佛泼了一桶水似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像被石头压着似的,透不 出气。 “妈的!尖刻鬼!”丁老荐头睁着眼睛,骂着说,“谁要你们这些‘老上海’, 刁精古怪的!今天揩油,明天躲懒!还要搬嘴吵架!东家要不恨死你们这班‘老上 海’!今天就不会要乡下人啦!” “一点不错!丁老荐头是个明白人!你快点陪她去吧!我到别处去啦!”阿三 哥说着走了。 李妈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下去了。她到底还有日子可以活下去。现在她的工作终 于到手了。而且被别人嘲笑的气也出了一大半了。 丁老荐头亲自陪了她去。他的脸色显得很高兴,对她客气了许多,时时关照着 她: “靠边一点,汽车来啦!但也不要慌!慌了反容易给它撞倒!……站着不要动! 到了十字路口,先要看红绿灯。红灯亮啦,就不要跑过去。……走吧!绿灯亮啦! 不要慌!汽车都停啦!……靠这边走,靠这边走!在那里好好试做三天再说,后天 我会来看你,把事情弄好的。……这里是啦,一点点路。吉祥里。” “吉祥里!”李妈低低的学着说。她觉得这预兆很好。她正在想,好好的给这 个东家做下去,薪工慢慢加起来,把儿子好好的养大。十年之后,他便是一个大人, 可以给她翻身了。 “弄内八号,跟我来。” 李妈的心又突突的跳了。再过几分钟,她将走进一座庄严辉煌的人家,她将在 那里住下,一天一天做着工。她将卑下地尊称一些不相识的人做“老爷”,“太太”, “小姐”,“大少爷”,她将一切听他们的命令和指挥,她从今将为人家辛苦着, 不能再像从前似的要怎样就怎样,现在她自己的手脚和气力不再受她自己的支配了…… 丁老荐头已经敲着八号的后门,已经走进去了。 她惧怯地站住在门外,红了脸。这是东家的门了,没有命令,她不敢贸然走进 去。 “太太!娘姨来啦!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刚从乡里来的,”丁老荐头在里面说 着。 “来了吗?在哪里?”年轻太太的声音。 “在门外等着呢——李妈!进来!” 她吃惊地提起脚来。她现在踏着东家的地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地方,它是 她的东家所有的。她小心地轻轻的走了进去,像怕踏碎脚下的地一样。 “就是她吗?” “是的,太太!”丁老荐头回答着。 她看见太太的眼光对她射了过来,立刻恐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的头颈也 红了。 什么样的太太,她没有看清楚。她只在门边瞥见她穿着一身发光的衣服,连面 上也闪烁地射出光来。她恐惧得两腿颤抖着。 “什么地方人?” “苏州那边!”丁老荐头给她回答着。 “是在朱东桥,太太,”李妈纠正丁老荐头的话。 “几时到的上海?” “二十几天啦,”她回答说。 “给人家做过吗?” “还没有。” “这个人非常老实,太太!”丁老荐头插入说,“‘老上海’都习不过。太太 用惯了娘姨的,自然晓得。” “家里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九岁的儿子,没有别的人……他……” “带来了吗?”太太愕然的问。 “没有,太太,寄养在姑母家里。” “那还好!否则常常来来去去,会麻烦死啦!……好,就试做三天。” “好好做下去,李妈,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说着又转过去对太太说, “人很老实的,太太,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吗,太太?” “试三天再说!” “不会错的,太太!你一定合意!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吧, 免得我多跑一趟!……不写吗?不写也可以,试三天再说!那末我回去啦,好好的 做吧,李妈!我过两天再来。东家再好没有啦。太太,车钱给我带了去吧!” “这一点路要什么车钱!” “这是规矩,太太,不论远近都要的。” “难道在一条马路上也要?” “都是一样,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你自己带来的也要。这是规矩。我不会 骗你!” “你们这些荐头行真没有道理!哪里有这种规矩!就拿十个铜板去买香烟吃吧!” “起码两角,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我拿保单给你看,太太!” “好啦好啦!就拿一角去吧!真没有道理!”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不会错的,太太!后天我来写保单,不合意可以换! 再会再会!李妈,好好做下去!我后天会来的。” “真会敲竹杠!”太太看他走了,喃喃的说,随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李妈说, “我们这里第一要干净,地板要天天拖洗。事情和别人家的一样,不算忙。大小六 个人吃饭。早上总是煮稀饭,买菜,洗地板,洗衣服,煮中饭。吃过饭再洗一点衣 服,或者烫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煮晚饭——你会煮菜吗?” “煮得不好,太太!” “试试看吧!你晚上就睡在楼梯底下。早上要起得早哩!懂得吗?” “懂得啦,太太!” “到楼上去见见老太爷和老太太,顺便带一点衣服来洗吧!” 李妈跟着太太上去了。她现在才敢大胆地去望太太的后身。她的衣服是全丝的, 沙沙地微响着,一会儿发着白光,一会儿发着绿光。她的裤子短得看不见,一种黄 色的丝袜一直盖到她的大腿上。她穿着高跟的皮鞋,在楼梯上得得的响着。李妈觉 得非常奇怪,这样鞋子也能上楼梯。 “娘姨来啦,”太太说: 李妈一进门,只略略望了一望,又低下头来。她看见两个很老的人坐在桌子边, 不敢仔细去看他们的面孔。 “叫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说。 “是!老大爷,老太太!” “才从乡里出来哩!”太太和他们说着,又转过身来说,“到我的房间来吧!” 李妈现在跟着走到三层楼上了。房间里陈列些什么样的东西,她几乎睁不开眼 睛来!一切发着光!黄铜的床,大镜子的衣橱,梳妆台,写字台……这房间里的东 西值多少钱呢?她不知道。单是那个衣橱,她想,也许尽够她母子两人几年的吃用 了。 “衣橱下面的屉子里有几套里衣,你拿去洗吧!娘姨!” 李妈连忙应声蹲了下去。现在她的手指触到了那宝贵的衣橱的底下了。这是她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的手指在战栗着。像怕触下橱屉的漆来。她轻轻地把它抽出 来了。那里紧紧的塞满了衣服。 “数一数!一共几件?” 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四双袜子,五条裤子,三件汗衫,三件绒衣。 “一共十五件。太太!” “快一点拿到底下去洗!肥皂,脚盆,就在楼梯下!” “是,太太!”她拿着衣服下去了。 洗衣服是李妈最拿手的事情。她从小就给自己家里人洗衣服,一直洗到她有了 丈夫,有了儿子,来到上海的荐头行。这十五件衣服,在她看来是不用多少时候的。 她有的是气力。 她开始工作了。这是她第一次给人家做娘姨,也就是做娘姨的第一次工作。一 个脚盆,一个板刷,一块肥皂,水和两只手,不到半点钟,已经有一半洗完了。 “娘姨!”太太忽然在三层楼的亭子间叫了起来。 李妈抬起头来,看见她伸着一个头在窗外。 “汗衫怎么用板刷刷?那是丝的!晓得吗?还有那丝袜!” 李妈的脸突然红了。她没有想到丝的东西比棉纱的不耐洗。她向来用板刷洗惯 了衣服的。 “晓得啦!太太!”她在底下回答着。 “晓得啦!两三元钱一双丝袜哩!弄破了可要赔的!” 她的脸上的红色突然消散了。她想不到一双丝袜会值两三元钱,真要洗出破洞 来,她怎么赔得起?据丁老荐头行里的人说,娘姨薪工最大的是六元,她新来,当 然不会赚得那么多,要是弄破一双丝袜,不就是白做大半个月的苦工吗?她想着禁 不住心慌起来。她现在连绒布的里衣也不敢用板刷去刷了,只是用手轻轻的挂着, 擦着。绒布的衣服虽然便宜,她可也赔不起。何况这绒布又显然是特别漂亮,有颜 色有花纹的。 但是过了一会,太太又在楼窗上叫了: “娘姨!快一点洗!快要煮饭啦!这样轻轻的搓着,搓到什么时候!洗衣服不 用气力,洗得干净吗?” 李妈慌了。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又要快,又要洗得白,又要当心损伤。她不是 没有气力,也不是不肯用出来,是有气力无处用。气力用得太大了,比板刷还利害, 会把衣服扯破的。这不像走路,可以快就快,慢就慢;也不像挑柴割稻,可以把整 个气力全用出来。这样的衣服,只有慢慢地轻轻地搓着擦着的。然而怎么办呢?她 一点也想不出来。 时候果然不早了。少爷和小姐已经从学校里回来。他们望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便一直往楼上走去,小姐大约有十岁了,少爷的身材正像她的阿宝那样高矮。然而 都长得红红的,胖胖的,一点不像阿宝那么青白,瘦削。阿宝全是因为在肚子里没 有好好调养,出胎后忍饥受冻的缘故。 想到阿宝,她禁不住心酸起来,连眼泪也流出来了。现在天气已经冷了,谁知 道他现在穿着什么衣服?又谁晓得他病倒了没有?姑母怎样在那里过活?她的孩子 们有没有和阿宝吵架呢?…… “娘姨!”太太的叫声又响了,同时还伴着脚步声,她下楼来了。“不必洗啦! 等你慢慢的洗完,大家要饿肚啦!不看见少爷小姐回来了吗?快到厨房去煮饭吧!” 李妈慌忙站了起来,向厨房里去,预备听太太的吩咐。 “慢点慢点!把脚盆推边一点,不要碍着路!吃过晚饭再洗!” “是,太太!”李妈又走了转来。 “好啦!到楼上去量两升米来!——喂!空手怎么拿!真蠢!淘米的箕子挂在 厨房里!” 李妈愈加慌了。她拿着淘米的箕子,两手战栗着,再向楼上走了去。 “娘姨!米放在二层楼亭子间里!——亭子间呀!喂!那是前楼!不是亭子间! ——就是那间小房间呀!——门并没有锁!把那把子转动一下就开了!——喂!怎 么门也不晓得开!真是蠢极啦!怎么转了又松啦!推开去再松手呀!——对啦!进 去吧!麻布袋里就是米!” 李妈汗都出来了,当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太太心里急得生了气,她也急得快 要哭出来。一切的事情,在她都是这样的生疏,太太一急,她愈加弄不清楚了。她 并不生得蠢。她现在是含着满腹的恐慌。她怕太太不要她在这里,又怕弄坏了东西 赔不起。 这一餐晚饭是怎样弄好的,她忙到什么样子,只有天晓得。一个屋子里的人都 催着催着,连连的骂了。老爷回来的时候,甚至还拍着桌子。太太时时刻刻在厨房 里蹬着脚。“这样教不会!这样教不会!真蠢呀!怎么乡下人比猪还不如!” 李妈可不能忍耐。她想不到头一天就会挨骂。她也是一个人,怎么说她比猪还 不如!倘不是为的要活着,她可忍受不了,立刻走了。她的眼泪时时涌上了眼眶。 但是在太太的面前,她不敢让它流出来。她知道,倘若哭了出来,太太会愈加不喜 欢她的。 这一天的晚饭,她没有吃。她的心里充满了忧虑,苦痛和恐怖。 三 第三天下午,李妈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白做了三天苦工,没有拿到 一个钱,饿了两餐饭,受了许多惊恐,听了许多难受的辱骂。只有丁老荐头却赚到 了四角车钱。荐头行里的人还都嘲笑着她。她从前只想出来给人家做娘姨,以为比 在乡里受苦好些,现在全明白了:娘姨是最下贱的,比猪还不如! 然而她现在不做娘姨,还有别的出路吗?没有!她只能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 口来。她不相信她自己真是一个比猪还不如的蠢东西。她在乡下也算是一个聪明能 干的女人。她做过和男人一样的事情,生过小孩,把他养大到九岁。娘姨所做的事 情,无非是煮饭,洗衣,倒茶,听使唤的那些事情。三天的试工,虽然因为初做不 熟识,她可也全做了。为什么东家还要骂她比猪还不如呢?她可也是一个人!倘有 别的路好走,她决不愿意再给人家做娘姨。倘没有阿宝,她也尽可在乡里随便的混 着过日子。然而阿宝,他现在是在病着,是在饿着。她现在怎样好呢?一到上海, 比不得在那乡里,连穷邻居也没有了。一个女人,孤零零的,现在连吃烧饼的钱也 没有了哩! 她想着想着,不觉又暗暗的流下泪来。 然而希望也并不是没有的。她还有一个阿宝。他现在已经九岁了。一到二十岁, 便是一个大人。她和她的丈夫命运坏,阿宝的命运也许要好些。谁能说他不会翻身 呢?十年光阴不算长,眨一眨眼,就过了。现在只要她能够忍耐。那一个东家固然 凶恶,什么话都会骂,别的东家也许有好的。况且那三天,本来也该怪自己,初做 娘姨,不懂规矩,又胆小。现在不同些了,她已经不是乡下人,她曾经在上海做过 三天工。她算是一个“新上海”了。 “在上海做过吗?”新的东家又派人来,指着她问了。 “做过啦!很能干,洗得很白的衣服,煮的菜也还吃得!人又老实!”丁老荐 头代她回答说。 于是李妈有运气,又有了工作了。丁老荐头仍然亲自陪她去。 新的东家的屋子也在巷堂里,也是三层楼,只是墙壁的颜色红了一些,巷堂里 清静了一些。李妈走到那里,觉得有点熟识似的,没有从前那样生疏而且害怕了。 太太和老爷的样子都还和气,没有从前那个东家的可怕。人也少,他们只有三 个孩子,大的还住在学校里。 “事情很少,李妈,好好做下去吧!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又照样说着, 拿了车钱走了。 李妈自己也觉得,东家比较的好了。事情呢,却没有比从前那一家少。这里虽 然没有老太爷和老太太,却多了一个五六个月的孩子,要给他洗屎布尿布,要抱着 他玩。但这在李妈倒不觉得难。她有的是气力,她自己也生过孩子,弄惯了的。她 现在很愿意小心地,吃苦地做下去。 新的东家也觉得李妈还不错,第三天丁老荐头来时,决计把她留下了。 “每个月四元工钱!”太太说。 “多出一元吧,太太!”丁老荐头代李妈要求说。 “做得好,以后再加!” 李妈听着这话非常高兴。她想,单是四元工钱,她每月寄三元给姑妈作阿宝的 伙食费外,还有一元可以储蓄,几年以后就成百数了。做得好不好,全在她自己, 她哪里会不好好的做下去,那末,加起薪工来。她的钱愈可积得多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喜欢起来,做事愈加用力,愈加快了。天还没有亮,她便起 来,生着了炉子,把稀饭煮在那里,一面去倒马桶,扫地,抹桌子,洗茶杯,泡开 水。随后三少爷醒来了,她去给他换衣服,洗脸,喂稀饭,抱着他玩。太太和二少 爷起来后,她倒好脸水,搬出稀饭来给他们吃,自己就空着肚子,背着三少爷到小 菜场买菜去。回来后报了账,给太太过了眼,收拾起碗筷,把冷的稀饭煮热,侍候 老爷吃了,才将剩下来的自己吃,有时剩的不多,也就半饿着开始去洗衣服,一直 到煮中饭。预备好中饭,到学校里去接十岁的二少爷。吃了饭又送他去。下半天, 抱孩子,洗地板。晚饭后还给三少爷做衣服,或给二少爷补破洞。她忙碌得几乎没 有一刻休息,晚上总在十一二点才睡觉,可是天没亮又起来了。 这样的不到半个月,她不但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己越做越有精神了。她的每 一个筋骨像愈加有力起来,肚子也容易饿了。 “做人只要吃得下饭,便什么都不怕啦!”她常常自己安慰自己说。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一件不高兴的事。以前饭剩得少,也吃一个空,现在饭剩得 多,也吃一个空。肚子总是只有那么大,怎么会越吃越多呢?每次量米的时候,太 太都看着,现在她明明多量了半升了。 “娘姨!米多了,怎么没有剩饭呀?”太太露着严厉的颜色问了。她的心里在 怀疑着李妈偷了米去。 “不晓得怎的,这一晌吃得多了。”李妈回答着,她还不曾猜想到太太心里什 么样的想法。 “是你量的米,煮的饭!不晓得!这一晌并没有什么客人!哼!” “想是我这几天胃口好,多吃了一些。” “谅你吃得来多少!除非你还有一个吃生米的肚子!” 李妈的面色转青了。她懂得这话的意义。她想辩白几句,但是一想到吃东家的 饭,便默着了。没有办法,只好忍耐,她想。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等于默认了。太太在时时刻刻注意她,二少爷仿佛也在常 常暗中跟着她的样子。她清早开开后门去倒马桶,好几次发现太太露出半个头在亭 子间的窗口。早晨买菜去,太太一样一样叮嘱了去: “白菜半角,牛肉一角半,豆腐六个铜板,洋蕃薯半角……”她说着就数出刚 刚不多也不少的钱来。 “牛肉越买越少啦!只值得一角铜钱!白菜又坏!哪里要十二个铜板一斤!” 当李妈回来的时候,太太这样气愤地说。 有几次,太太还故意叫她在家多洗一点东西,自己却提着篮子,亲自买菜去了。 李妈渐渐不安了。她每次买菜,没有一次不拣了又拣,这里还价,那里还价, 跑了半天才把最上算的买了来。她自己没有赚过一个铜板。她不是不晓得赚钱,是 她不愿意。她亲眼看见许多娘姨在小菜场买的一角钱菜,回来报一角半的账。有时 隔壁的林妈还教她也学着做:东家叫你买一斤白菜,你只买十二两;十二铜板一斤 的,告诉她十六个铜板!但是李妈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很卑贱。做得规矩,东家喜 欢,自然会加薪工的。然而像她这样诚实,东家却把她和别的娘姨一样看待了。虽 然不像以前那个东家似的恶狠狠地骂她,说的话可更叫她受不住,面色也非常难看。 “揩油吃油!吃油揩油!”这已经不止一次了,二少爷在她的面前故意这样似 唱非唱的说着走了过去,有时还假装不经意的踢她一脚。 有一次,当她要洗衣服,向太太去要肥皂的时候,太太几乎骂了: “前天才交给你,今天又来拿!难道这东西不值钱,还是我们偷来的?前天的 哪里去啦?狗拖去了吗?……” 她并不计算一下,这两天来,李妈洗了多少衣服,也不想一想,二少爷在学校 里做点什么,一套一套的衣服全弄得墨迹,泥迹,而三少爷的衣服是满了奶迹屎迹 尿迹的;也不曾仔细看一看,给他们洗得多么白。 东家完全把她当做一个什么都要揩油的人了。他们随便什么都收藏了起来,要 用的时候,让李妈自己去讨,又用眼睛盯着她。他们有什么寻不着,也来问李妈, 仿佛她不仅会揩油,而且还会挖开他们的箱子偷东西似的。 李妈现在只有一肚子的闷气,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对谁可以说。她本来已经没 有几个亲人,一到上海连半个也没有了。有一次隔壁的林妈在后门口找着她说几句 闲话,立刻被太太责备了一场,像怕她们在串通着做什么勾当似的。她想到从前丈 夫在的时候,有说有笑,自由自在,用自己的气力,吃自己的饭,禁不住眼泪籁籁 滚了下来。她现在过着什么样子的日子!她日夜劳苦着,仅仅为了四元钱的代价, 诚实得和对自己一样,东家却还不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她怎能吃得下饭,安心做 下去呢? “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啦!”太太又埋怨了。“只看见你一个人坐着胡思乱想, 事情也不做!要享福,到家里去!躲什么懒!” 太太给她的工作愈加多了,她想:你越躲懒,我越叫你多做一点!一天到晚不 让她休息。扫了地不久,又叫她去扫了。才洗过地板,又在催着去洗了。刚刚买了 香烟来,又叫她去买花生米,买了花生米回来,又叫她去买鸡蛋糕。不往街上跑, 便在家里抱小孩,小孩睡了,便去补旧衣服。现在不要穿的东西也从箱底里翻出来 了。 “混帐!不愿意做,就滚蛋!”太太愈加凶了。她也和从前那一个东家似的骂 了起来。 李妈怎能受得住?她至少也得还几句嘴的。然而吃她的饭又怎样做得?她能够 不吃她的饭,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去吗?别人的讥笑,丁老荐头的难看的脸色, 且不管它,只是她吃什么呢?她的阿宝怎样过日子呢?她不是每个月须寄钱给姑母 吗?现在已经到上海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弄到一个钱!这一个月的薪工虽说是四元, 已经给丁老荐头拿了八角荐头钱去了。如果再换东家,她又须坐在荐头行里等待着, 谁能知道要等一个月还是半个月才再找到新的东家呢?即使一去就有了东家,四元 钱一个月的薪工,可又得给丁老荐头扣去八角钱的荐头钱,一个月换一个东家,她 只实得三元二角薪工,一个月换二次东家,她愈加吃亏,只实得二元四角,好处全 给丁老荐头得了去,他两边拿荐头钱,连车钱倒有五六元。万一再是这里试三天, 那里试三天,又怎么样呢?她一个人只要有饭吃还不要紧,她的阿宝又怎样活下去 呢? 她这样一想,不觉愣住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忍辱挨骂的过下去,甚至 连打,也得忍受着的。 但是东家看出她这种想头,愈加对她凶了。每一分钟,都给她派定了工作,不 让她休息。而且骂的话比从前的东家还利害了。老爷也骂,二少爷也骂,偶然回来 一次的大少爷也骂了。一天到晚,谁也没有对她好面色,好听的话。 李妈终于忍耐不住了。不到一个月,只好走了。 “人总是人!不是石头,也不是畜生!”她说。 四 季妈现在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要找一个好的东家。她想,所有做东 家的人决不会和从前两个东家一般恶。 但是在最近的半个月中,她又一连的试做了三次,把她从前的念头打消了。 “天下老鸦一般黑!”这是她所得到的结论。这个刻薄,那个凶,全没有把娘 姨当做人看待。没有一个东家不怕娘姨偷东西,时时刻刻在留心着。也没有一个东 家不骂娘姨躲懒的。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扣工钱,还要挨打挨骂。 “到底也是人!到底也是爹娘养的!”李妈想。她渐渐发气了。 “没有一家会做得长久!”这不仅她一个人是这样,所有的娘姨全是这样的。 丁老荐头行里的娘姨没有一个不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亲眼看见隔壁的,对面 的荐头行里的娘姨也全是如此。 然而这些人可并没有像她那样的苦恼,她们都比她穿得好些,吃得好些。她们 并没有从家里寄钱来,反而她们是有钱寄到家里去的。她们一样有家眷。有些人甚 至还有三四个孩子,也有些人有公婆,也有些人有吃鸦片的丈夫。 李妈起初没注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首先看出来的是,那些“老上海”决不 做满三天便被人家辞退。李妈见着荐头行把保单写定以后,以为她们一定会在那里 长做下去,但不到一个月,她们却又回来坐在荐头行的门口了。 “试做三天,不是人家就留了你吗?怎么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呢?” “你想在哪了个东家过老吗?不要妄想!”“老上海”的娘姨回答她说。 “那末你不是吃了亏?白付了荐头钱,现在又丢了事?” “还不是东家的钱!傻瓜!” 李妈不明白。她想:东家自己付的荐头钱更多,哪里还会再给娘姨付荐头钱? 但是她随后明白了:那是揩了油。她已经亲眼看见过别的娘姨是怎样揩油的。她觉 得这很不正当。做娘姨的好好做下去,薪工自然会—— 她突然想到那些东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以后又怎么样呢?不加薪工, 还要骂,还要打!不揩油,也当做揩油!不躲懒,也是躲懒!谁能做得长久呢? 李妈现在懂得了。她可也并不生来是傻瓜! 新的东家又有了。她不再看做可以长久做下去。三天一过,她准备着随时给东 家辞退了。 “娘姨!这东西哪里这样贵呀?” “你自己去买吧!看看别的娘姨怎样买的!”她先睁起眼睛来,比东家还恶。 “咳!难道问你不得!” “早就告诉过你,几个铜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请过一个,我也做不下去!” 她拿起包袱要走了。 “走就走!”太太说着。但是她心里一想,丁老荐头来一次要车钱,换娘姨又 得换保单,换保单又得出荐头钱,也划不来,只好转弯了。“我随便问问你,你就 生气啦!我并没有赶你走!” 李妈又留下了。她可并不愿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随时准备着走。 “上午煮了这许多菜,怎么就没有啦,娘姨。” “剩下的菜谁要吃!倒给叫化子的去啦!” “什么话!这样好的菜也倒掉了!”太太发气了。 “你要吃,明天给你留着!我可不高兴吃!” 第二天她把剩菜全搬出来了,连剩下的菜汤也在内。 太太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话来。她要退了她,又觉得花不来,而且 荐头行里的娘姨全是一个样:天下老鸦一般黑!反而吃亏荐头钱,车钱!她又只得 忍住了。 “衣服洗得快一点,不好吗?娘姨!老是这样慢!” “你只晓得洗得慢!不晓得脏得什么样!”她站了起来,把衣服丢开了。“我 不会做,让我回去!”但是太太不说要她走,她也不走了。她索性每天上午不洗衣 服了,留到下午去洗。每天晚上,吃完饭,她便倒在床上,想她自己的事情,或者 和别的娘姨闲谈去了。 “晚上是我自己的工夫!”她说。“管不得我!” 老爷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不高兴时,就睡在床上不起 来,让太太自己去开门。 “门也不开吗?” “我睡熟了,哪里听见!比不得你们白天好睡午觉!” 有时李妈揩了油,终于给太太查出来了。但是她毫不怕,也不红脸,她泰然的 说: “哪一个娘姨不揩油!不揩油的事情谁高兴做!一个月只拿你这一点工钱,我 们可也有子女!” 她的脾气越变越坏了。东家的小孩,也都怕了她,她现在不肯再被他们踢打, 她睁着凶恶的眼睛走了近去,打他们了。 然而东家有的是钱,终于不得不多花一点荐头钱和车钱,又把她辞退了。 李妈可并不惋惜,她只要在那里做上一个礼拜,她就已经赚上了个把月的工钱 哩! 五 她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上海”。那里的 娘姨不再讥笑她,谁都同她要好了。 “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伙啦!”别的人拍拍她的腿子说。 丁老荐头也对她特别看重起来。每次的事情,就叫她去挡头阵。 她现在不愁没有饭吃了。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那家出来,这家进去。丁老荐 头行成了她的家,一个月里总要在那里住上几天。 每次当汽车在她的面前呜呜地飞似的驰过去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宝坐 在那车里。 “现在我们也翻身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