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文选 最后的胜利 阿吉叔急急忙忙地吃完中饭,戴上偌大的旧笠帽,将裤脚卷到脱了毛的大腿上, 赤着脚,便匆匆走出大门去。 “新谷快熟了……”他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想着,猛不防眼前显出一个高大的 人形。 他像快要撞到墙壁上去似的,慌忙收住了两脚,抬起头来。 “啊,你回来了?”语气恭敬而且亲热。 但对面站着的人没有回答,只睁着两眼望他。 阿吉叔立刻像平常一般恭敬地低下了眼光。他没有在那里等待那人的回答,他 只惊讶地想着:“怎么不坐船来……?” 过了一会,高大的人说话了: “给我……拿回去……”声音低而且缓,是命令的口气。 阿吉叔这时才看见了那人手中的包裹,没有闲暇打量包裹中的东西,也不等待 他提过来,便伸出手去接住。 他抬头四面一望,才知道自己是在桥边,便立刻转了方向,向那人的家里走去。 进了高大的墙门,阿吉叔就遇见了他嫡亲的嫂嫂。 “人呢?” 他的嫂嫂瞥了阿吉叔一眼,便惊讶地这样的问他。 阿吉叔呆住了。他先前原没有注意到他的侄儿子往哪里去,一路走来,只是低 着头,没有回头向桥的那边望过。 “怕是看人去了……”他不敢确定的说。 “噻——!” 这声音惊忧而且埋怨,阿吉叔恍然若有所悟似的,连忙抢上他的嫂嫂前面,走 出了大门。 他看见他的侄儿子贵生老板了。 他像船失了舵似的在路上摇荡,前一步后一步,两腿沉重得像有几百斤重。他 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脚,东望一望,西望一望,装出停停走走在安闲地观看东西的 样子。 阿吉叔有点吃惊了。他赶快迎了上去。 “怎么呀?我扶你回去罢?” 他低声问贵生老板说,但不敢伸出手去触着他。 贵生老板摇了一摇头,眼中射出严厉的光来。阿吉叔知道了他的意思,便立刻 低下头,跟在他后背。 贵生老板的挣扎似乎成了功,他愈加有了气力,愈加装得镇定了。他还不时的 慢慢地回过头去望他的叔叔,一只手臂趁势摇荡到胸前,装出一边观望,一边在指 手划脚的模样。 他的母亲站在大门外望着,也强装出镇定的态度。直至贵生老板走到大门口, 她才发出急迫而含埋怨的命令: “扶他进去呀!” 阿吉叔知道用得着他的时候到了。他抢上一步,抱住贵生老板的腰,拖进大门, 一直冲进了前房。 贵生老板从心底里哼出一个“呣”字来,便闭着两眼,倒在藤椅上。 阿吉叔头一次遇见这事情,心里又惊异又害怕。他不晓得他的侄儿生的什么病。 他只看见他躺在藤椅上,脸色又青又白,像有了什么不吉的事似的,听不见他的鼻 息声。他想问他的嫂嫂,但他的嫂嫂看见他要开口,便摇着手止住了他。 约莫过了一刻钟,贵生老板的妻子端了一碗汤来了。 贵生老板偏过头去,依然闭着眼睛,张开嘴巴,喝了几口,又一动不动地躺在 藤椅上。 果然这是一种宝贵的补品,不到半点钟,就生了效力了,贵生老板的嘴唇渐渐 翕动起来,打了几个呵欠,眼皮也渐渐睁开,手和脚伸起懒来,最后竟起来换了一 个地方,坐在桌子旁的靠背椅上了。 他瞥了坐在角隅里的阿吉叔一眼,便叹了一口气。 “这样没有用处!”他缓慢地对着阿吉叔说,“要你拿包袱,就拿着走了。难 道我好好的,连包袱也拿不动吗!” “我道你有事去……” “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到了家门口,不进来!……” “咳,真是不堪,越老越笨了!”贵生老板的母亲也叹着气埋怨说。“一点不 晓得看风色——!要不是燕窝汤吊一吊……那东西真会作怪……’,她说到这里忽 然停住了。 阿吉叔第一次眼快,他看见贵生老板对他的母亲丢了一个眼色。他心里有点明 白了。但却也不十分了然:“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怎的会这样作怪?怎么燕窝汤 吊得住呢?……” 正当阿吉叔这样想的时候,贵生老板站起来了。在房中踱了几次,他便要到街 上去。照他母亲的意思,这是不必的:上城里去了两天,一定很疲乏,应该休息休 息,况且刚才又出了毛病。但贵生老板却不以为意。他心里只记挂着他的米店,两 天不曾到那里去,在他好像已经两年了。 他的母亲知道她儿子的脾气,看见他摇一摇头,便不再多说话。至于阿吉叔是 向来不参预的。他早已跟着贵生老板站起来,这时也就跟着他走出了大门,无须打 什么招呼,便由另一条小路往田间走去。 贵生老板没有注意阿吉叔,他心里只是计算着米价: “新谷快上场了……陈谷必须跌价……米价要跟着涨落……四元算……三元九 角算……三元八角……进货出货,一年四季全靠这时弄得得法……阿真那厮可恶, 他敢在这里开起米店来!抢我的生意,昌馀从前有两石米一天生意,现在祥生一开, 只有一石五六斗之谱了!阿真这厮有什么本钱!……” 他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昌馀米店的门口,还不听见有人对他打招呼,便抬起头 来,住店堂里望去。 店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于是惊讶生出气忿,气忿又生出了警告: “呃!呃!”大声的干咳响了。 这时从店堂的里间便走出来一个人。 那不是店里的账房三先生,不是学徒芝玉,也不是米师父阿生。来者是村上的 元林驼背。他手中提着一只米篮,匆匆忙忙的迎了出来。 贵生老板生成眼尖,他一眼就瞥出了元林驼背慌张的神色。 “付了钱走!”他扯住了元林驼背的衣服,大声喊着说。元林驼背慌了,他吃 吃的说:“除一赊,忘记带来了……”话还没有完,贵生老板便是拍的一个耳光。 “瘟贼!” 于是店堂里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纷纷议论不休。阿生米师父 卷起了裤脚,捏着拳头,显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元林驼背早已低下了头,从头顶红 到颈背,不敢做声。 “元林驼背不是光棍!”贵生老板怒气冲冲的说,“他的老婆还戴着金戒指!” “元林驼背一向是贪小的!”有人这样的说,摇着头,“这次可糟了!” “放我回去吧,贵生老板!”元林驼背吃吃的说,吓得不敢抬起头来。“我准 定消你的气!” “不能消气就了事!像你这样的人也偷起米来,无怪我年年要折本!这得罚你 一罚!” “情愿受罚——但今天讨个情,贵生老板,放我回去!” 元林驼背毕竟是爱体面的人,他看见人越聚越多,愈加站不住了。 “找个保来!” “找……” “你找的不算!由我找!”贵生老板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随便望了一望看客, 便指着一个人。 “只有他可以做保!” 那不是别人,是元林驼背的叔叔梅金先生。他不但是元林驼背的叔叔,还是那 一房的房长。他家里是有一点钱的。 梅金先生知道自己推托不得,只好答应了下来!“由我讲吧………” “好,就把驼背交给你!”贵生老板知道事情已经摆布好,便松手走进了店堂 的里间。 一场热闹便就此暂时了结了。元林驼背不但没有偷到米,塌了台,连自己带来 的篮子也早已被恶狠狠的米师父阿生夺去了。 当日午后,梅金先生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够,便又邀请了两个可以说话的人, 奔来奔去,恳情而又恳情,事情总算解决了:元林驼背罚出一对一斤重的蜡烛,二 十四个大爆仗,一桌十二大碗的酒席,唱一台书,外又大洋三十六元。 照贵生老板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店堂里出了事,必须敬一敬神,一对蜡烛,一 桌酒席不可少;捉住了贼,放一点爆仗,唱一台书,可以杀一惩百,也不可少;一 年三百六十日,罚他三十六元,保这一年中昌馀不再有被偷之事,也不可少。他又 声明,他并不要这三十六元大洋,过了一年没有人偷他的米,他准定如数拿出来修 筑街路。 元林驼背只好答应了。他虽然没有钱,他的老婆还有两只金戒指,一条华丝葛 裙子,不够的再借一点。 第三天清晨,阿吉叔就忙碌起来了。他须到祠堂里去打扫,给唱书先生预备唱 台,给大家预备凳子,点起一支香到桥上放完二十四个爆仗;下午还须揩桌子,分 碗筷,一碗一碗的把十二大碗搬了出来请大家吃晚饭。 在座的七个人:贵生老板,梅金先生,梅金先生请出来说情的松林叔和定喜叔, 昌馀米店的账房三先生,一本学堂校长林老先生,还有新从司令部回来的云富组长。 这七个人里面贵生老板最有钱,松林叔辈份最高,林老先生年纪最大,云富组长年 纪最轻,地位最高——他做了官,他自己是老爷,他的父亲是老太爷了。因此这一 桌最高的上横头就让给了云富组长。梅金先生坐在下横头斟酒。 赵家桥人向来是做生意的多,做官的还不常见,像云富组长似的做到“长”, 愈加是空前的荣耀了。因此大家不复谈及偷米的事,都把谈锋转到对组长的称羡上 去。 “赵家桥的风水转了!”林老先生笑容满面的说,“这一代出了一个文官,又 出了一个武官,正所谓文武双全!” “一点不错!”松林叔接着说,“司令部,教育部,都在部里!云富组长手下 怕有不少的人吧?” “有二十几个!”云富组长骄傲地回答说。 贵生老板立刻现出惊羡的神情,笑了起来,他觉得和昌馀米店里所用的人一比, 数目差得太多了。他手下还只有五个人,连米师父算在内。 “这许多人自然都听你的命令,他们做点什么事呢,组长?”梅金先生探询地 问。 “我发命令,今天叫他们到某处捉人去,限几点几分钟回来缴令,就得几点几 分钟回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支手枪。” 大家都愈加惊异起来,他们觉得这个武官比文官威风得多了。 贵生老板偏过眼光去,睨见了组长洋装上四五块方圆彩色的牌子,正在亮晶晶 地发光。他立刻又低下头来。组长的筷子一动,他就听见了那些牌子叮叮当当的声 音。吃了一会,贵生老板发问了: “组长,现在外面的情形怎样,可有新闻吗?” “新闻多得很,南京开了许多兵到九江去,快要和汉口开战了。” “怎么说?南京这一国又快和汉口那一国打起来了吗?”贵生老板惊异地问。 “不是这一国那一国,”云富组长笑着说,“是南京政府和汉口政府。” “那末我们赵家桥是归哪个政府管的呢?” “自然是南京政府!” “那末,组长,这里打到汉口去,会打到天津吗?”林老先生害怕地问了,他 的侄子正在天津的纺纱厂里。 “路差得远呢!”组长又笑了起来,“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相差十万八 千里!” 于是林老先生释然了。 在牌子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大家很荣幸的散了席。 贵生老板确信日后有什么事,可以不必害怕了:有组长在这里! 于是过了不久,果然贵生老板要相烦组长了。 事情是这样:他的女儿听见了祥生米店的老板阿真在批评他,说他敲元林驼背 的竹杠!他气凶凶地跑了去,质问他和元林驼背的关系,不客气的问他是不是贼窝 家。阿真不能承认,争骂起来,贵生老板便是拍的一个耳光。他早已看不起阿真, 现在遇到机会,便尽量发泄了。但阿真虽然还吃不起燕窝汤,却也不肯吃亏,不晓 得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个师爷,往周家镇上的警察分所去告了。所长派了人来,要 贵生老板去讲话。贵生老板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到过警察所,便去相烦从司令部 回来的组长。组长欣然答应说:“我陪你去!”他便大胆的踏进了警察所的门限。 警察所设在关圣庙里,两边满是凶狠的菩萨,来往的人都穿着白色的军衣,戴 着白色的军帽,有几个还背着枪站着,显得愈加森严可怕。 “今天阿真可倒霉了!”他听见组长的叮叮当当牌子响,便愈加大胆起来。 阿真已在那里,低着头,坐在一条板凳上。 贵生老板便坐在旁边的一条板凳上,偏着头不屑望阿真。组长坐在后面另一条 板凳上,杂在其余似为打官司而来的人丛中。 约莫过了半点多钟,所长出来了,旁边跟着叽哩咕噜说着外省话的师爷,和两 个背枪的警察。 贵生老板一眼望去,看见所长也穿着白色的军服,有一撇短短的八字胡髭,没 有叮叮当当的牌子,只有一块褪色的黄布一半露出在口袋外。师爷似的人穿着一件 夏市长衫,右手拿着一根打狗棍。 大家便都站了起来。 所长和师爷似的人坐倒在靠背椅上,没有注意到组长,便用不纯粹的本地话发 问了: “你是贵生吗?” “是呀!”贵生老板大胆的回答说,回头去望了一望组长,他看见组长安然坐 在板凳上。 “你打过阿真吗?” 一提到阿真,贵生老板心头火起了,“什么东西,阿真是!”他想。于是他便 大声的回答说: “打了他又怎么样!” “王八蛋!” 贵生老板忽然听见了这三个字,同时拍的一声,左边面孔连耳朵着了一个沉重 的巴掌。 云富组长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待贵生老板定了定神,回头去望时,他已经不在 那里了。 这一来,贵生老板吃了大惊,他知道事情不妙了,只好连忙认错。但认错已经 迟了,还须判罚大洋一百五十元。 阿吉叔又忙了起来,该他丢了水车,洗了脚,穿得整整齐齐的送这笔款子到森 严怕人的关圣庙里去。 贵生老板垂头丧气回家,还听了组长的埋怨,说他是“草包”,他一肚子怨气 无从发泄,便又想出一个妙计来。过了几天,他跑到阿真的房东家里去抬了一个价, 一定要租祥生米店的房子。阿真现在每年只出租价二十元,他出四十元,赔了一倍。 房东青山贪钱多,便答应了下来,天天催阿真搬屋了。 阿真知道其中的鬼,不肯搬屋,宁愿加房租。他也有他的妙计,某一天便又到 关圣庙去了一次。 于是过了不久,事情又爆发了。 那一天是一个吉日。许多人家都在办喜酒,或嫁女儿,或娶媳妇。贵生老板也 收到了一份请帖,是上九点钟便用红纸包了四角小洋,请人写上几个恭恭敬敬的字, 揣在怀里,穿上一件半新旧的纺绸长衫,和平时一般的忘记扣上头颈上的钮子,往 周家镇而去。放了人情,和局房先生说了一会,吃了一杯茶,吸了一支烟,离开吃 正酒的时候尚早,他便踱到周家镇的一家米铺里去闲谈了。 “贵生老板,请你写一点捐!” 谈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在店堂外叫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看,来 了三个人。第一个是四麻子,他的族里人,贵生老板应该叫他叔叔。其余的两个人 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四麻子说着就走了进来,那两个站在店堂外。 “又是什么捐,四麻子!老是跟着人家要钱!”他如平日一般的故意装出严厉 的态度,和四麻子取笑起来。 “烟捐!”四麻子说,却没有一点笑脸。 贵生老板恍然大悟了,他记起来四麻子最近在禁烟分局里当差,这一次来是有 根据的。 “胡说!我何曾吃烟!”他连忙跳了起来,板着面孔发气似的说。 “自有人知道的!”四麻子冷然回答说,“不承认,到局里去验一验!” 米店里的老板站起来了,他和贵生老板有一点亲戚关系,贵生老板也还照应过 他。 “由我保一保好不好呢?”他说,“我打图章,吃完了喜酒,到所里去验,如 其吃烟,向我讲!……” 四麻子到底和贵生老板是一族人,有点为难起来。但这时,站在店堂外的一个 人进来了。 “不带到局里去,事情摆不平直!”他说着就伸出一只手来,扯起贵生老板的 后领,“走吧!” 贵生老板慌张了。 “放了手,我自己走去吧!扯着不成样子的!” “不这样,便会不知趣!”那个人说着就扯着走了。 贵生老板知道挣扎起来会更不好看,便只好跟着走。 这时街上已挤满了人,贵生老板低着头在人丛中匆匆走了过去。后面那一个人 还提着他的领子,为了贵生老板没有扣上前领上的钮子,后面愈加提得高,头愈加 显得低了。 这样前呼后拥的,贵生老板竟走完了极长极热闹的一条街,转了一转禁烟分局, 又第二次跨进了关圣庙。 人家把他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搜出一叠钞票。 贵生老板一见自己的钞票落在别人的手里,恨极了。 “这是一百元!少了一个向你要!” 但那人没有听见,拿着走了,却把贵生老板锁在小房里。 外面的消息飞也似的快,阿吉叔也出了二角人情正在周家镇上吃喜酒。他得了 风声又忙碌起来,四面去奔走。他知道组长是没有用的了,又不在家里,便跑到两 个和贵生老板常常打麻雀的乡绅家里去。 第一个是申新先生,他得了声息便披上簇新的蓝花纺绸长衫,穿着缎鞋,拿了 一根乌漆镶银的打狗棍,带着阿吉叔到向伯那里去。 向伯的名字本来是向志,因为他现在上了年纪,又有名望,大家对他格外尊敬, 就改了称呼,不叫他向志先生,叫他向伯了。 这一天正是向伯的孙女出嫁的日子,他非常忙碌。一听见申新先生和阿吉叔的 话,立刻气得牙须竖了起来。他原先曾和贵生老板约好,这一天午后花轿出了门, 要贵生老板到他家里来消遣,现在他须得丢开了喜事去帮贵生老板的忙了。 他老人家满肚气愤,竟走得比年青的申新先生还快,不管路的高低,匆匆忙忙 地跑在前面,第一个跨进了警察分所的门限。 这里是他们常来的地方,无须人引导,便一直冲进客厅,坐倒在朱红的靠背椅 上。 所长听见向伯和申新先生到了,便马上和送茶的一起走了出来。 “两位难得过来……”所长操着不纯粹的本地话,很和气的说。 但向伯和申新先生只是偏着头坐在靠背椅上,装做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这时茶也来了。第一杯刚刚放在向伯身边的茶几上,向伯便拿起茶杯“乓”的 一声,用力摔在地上了。 “谁希罕你们的茶!”向伯怒气冲冲地放着响亮的喉咙说,“你把我的外甥捉 了来,想怎么办法!” 所长惊住了。他向来没有遇见向伯发过一次小小的气。他不敢说什么话,只弯 下了身去。 “如其贵生老板吃鸦片,我也吃鸦片!把我一道送到上头去!”申新先生握着 打狗棍,剥剥剥敲着地板,严厉的说。 所长知道他们的来意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愈加深深地弯下身子去,喃 喃的说:“放……放……叫他们放……” “放了不行!”向怕还是怒气冲冲的说,“一道到上头去!到县里去!” “我来赔罪……开除他们……” 所长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他们送出了大门。 贵生老板也就立刻出来,如数取回了钞票,得意洋洋的跟在两颗救星的后面, 重又走过了极长极热闹的大街。 过了三天,周家镇上贴出红来,写着四麻子和其他两个调查员撤差并道歉,同 时还放了十二个极大的爆仗,告诉大家,贵生老板得到了胜利了。 但事情虽然这样了结了,贵生老板高兴了,另外却有许多人不舒服。例如所长, 四麻子,和其他的调查员,都抹了一鼻子灰了。 于是从这不舒服中,又循环地产生了报复。 一天夜里,有几个人爬进了贵生老板的后墙,一直走进了他的小房间里。 “这次落在我们手里了!”警察分所的巡查员高兴地叫着说。 贵生老板不能再躲赖,只好摸出四百元钞票来,其余的两百元,立了一个字据, 才开了大门,送巡查员出去。 第二天清晨。阿吉叔又忙碌了。他应该先到周家镇上的一家钱庄,随后再到关 圣庙里去。 但贵生老板到底是在走运的时候,正当他吩咐阿吉叔如何如何的时候,组长从 司令部回来了。 云富组长,现在已升了股长。这次的回家,与前大不相同。他坐着一顶轿子, 前面一个兵,后面一个兵。他们肩上都背着一支短短的骇人的枪。股长穿着一身忽 而变黄,忽而变蓝的闪闪发光的军服,皮带从肩上围到腰上,头上戴着一顶军帽。 贵生老板和阿吉叔奔出去看时,他刚从轿里出来,往自己的门内走进去。一双 乌黑黑地发光的皮绑腿把阿吉叔吓得吐出了舌头。 “不怕了!……”贵生老板自言自语的说,便不再打发阿吉叔往周家镇去。 过了不久时候,贵生老板估计着股长已经休息过来,便踱了过去,把他的事情 禀知了股长。 股长发气了。 “那还了得!你把这两百元送到警察所去,不如送给我的底下人还要好些!我 叫他连那四百元也吐出来!” 过了一天,股长亲自出马了。他带了两个随兵,雇了一顶轿子,便往周家镇而 去。 阿吉叔也高兴起来,依着贵生老板的吩咐,摇摇摆摆地像封了官似的跟在股长 的随兵后面。 轿子停落在关圣庙门口,门兵就喝着“立正”!行起礼来。 股长递给随兵一张很大的片子,上面印满了大大小小的字。 警察所长很快的出来了。他也穿着军衣,背着皮带,戴着军帽。两个人都举手 到帽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后所长便很客气的把股长请了进去。 阿吉叔很注意的看着,他看出所长不如股长的地方了:股长帽上有一颗三角的 星,所长只有一颗两角的星! “股长比所长高一级!”阿吉叔想,便觉得自己也威风起来,站了一会,不管 三七二十一,便往客厅旁走了过去。 “不能少……”阿吉叔听见所长的声音。 “不能少,跟我到上面去领!”股长愤然的说。 “好!”阿吉叔听见所长也强硬的说,“上面去就上面去!……” 于是客厅里皮鞋声响了起来,所长走出来又走进了别一间房子。 轿子很快的又叫来了一顶,所长也带了两个背枪的随兵,和股长的轿子与随兵 一起出发了。 “回去告诉贵生老板,我们到县里去了!”股长在轿里吩咐阿吉叔说。 阿吉叔捏着一把汗回家,他不知道这一去吉凶如何。“所长居然敢和组长到县 里去了!”他想,“但无论如何,股长的星,比所长的多了一角!” 阿吉叔的见解不差,股长胜利了。他当晚就坐着原轿回了家,两个背枪的随兵 也跟了来。 只是所长没有回来。 他不再回来了。 贵生老板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了。 祥生米店的房子不久就变做了昌馀米店的栈房。阿真那厮,从此再也开不起店 来。 阿吉叔呢,也不再意外的忙碌,只天天种他的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