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愤怒的乡村》 一五 傅家桥又忙碌起来。一则是阿如老板和朱金章正式给他们的儿女订婚了,村里 的人有不少知道其中曲折的,纷纷议论不休,一传十,十传百,立刻成为闲谈的好 资料;二则是这时已到十月初旬,霜降早过,正是立冬节边,格外地迟熟的晚稻终 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每天天才发亮,农人们已经吃过早饭,赶到田头去,随后便陆续地把潮谷一担 一担的挑到自己屋前的晒场上,草坪上,空地上。女人们预备好了茶饭,便去筛簸 那夹杂在潮谷中间的稻草和秕谷,接着又忙碌地把谷子摊开在蔑簟上晒着。孩子们 送茶送饭,赶鸡犬管谷子,也都没有一些闲空。 这在穷苦农人们是一个极其辛苦的时期,那一粒粒金色的成熟的谷粒,是他们 将近半年来的心血的结晶,收获之后,把大部分当田租送交给东家,自己也留下一 些吃的,度过半饥半饱的日子。 今年虽然一样忙碌,却是更可怕的沉郁。田野上只听见一片低低的绝望的叹息 声,只看见农人们忧愁的摇着头。以前是,谷粒已经成熟了,又肥又嫩的稻茎还在 暗地里长着,镰刀割下去,发出清脆的嗖嗖的响声;现在却是干瘪瘪的,又韧又老, 但听见诉苦似的啼咕啼咕叫着。以前是,一把把的满结着谷粒的稻秆击着连枷,发 出嘭嘭的结实的响声,被击落的谷粒像雨点似的沙沙地洒下了稻桶里;现在却只听 见嘶哑的喃喃地响着,而且三次四次重复地敲击着,很少谷粒到稻桶里。 “都是秕子……都是秕子……”农人们皱着眉头,望着那满结着秕谷的稻秆, 不息地叹息着。 但在许多农人中,却有三个人没发出叹息声。那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亲 ——葛生哥和华生。 阿曼叔近来愈加瘦了,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灰白的头发已经秃了顶。不知怎的, 他那长着稀疏的黄胡须的下巴,这几天里常常自己抖颤了起来。每天当这毛病发作 时,他总是用力咬着那脱完了牙齿的下唇,咽着气,于是那抖颤才渐渐地停止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过了不久,它又会发作,仿佛那下巴已经脱离他的身躯,独立 起来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着冷战。 他已经活上六十几岁,可以说也够长寿了。倘若阿方活着,他是决不会留恋, 决不会这样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过几次病,心里都很和平,觉得虽然穷,有着阿 方那样的儿子,又谨慎又勤苦,万事都可放心了,况且底下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 福气也不坏。 “死了也好,”他说,“迟早要死的。” 但现在,自从阿方死后,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发起抖来。媳妇是个 女人家,孙子还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后怎样过日子呢?…… 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孙子大起来。 “返老还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说,不息地工作着。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来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轻工也继续得不久就疲乏了下来, 一身筋骨好像并不是他的,怎样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弯不下 去,而且重得像负着几百斤东西。每次当他向田里捡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秆, 他总是楞着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后慢慢挺起身子,靠着稻桶休息了一 刻,才用力举起稻秆,向连枷上击着。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声叫着。 他倒不叹息今年年成坏,收获少;相反的,他觉得这一粒粒的无论是谷粒或批 于,都像珍珠的宝贵,甚至那些干瘪的枯萎了的稻秆,在他也像稀世的宝物一般, 只是用手轻轻捻着,抚摸着。 这并不像是田野上的谷粒和稻秆,这像是他的儿子阿方。他在这里看到了他的 微笑,听见了他的亲切的语声,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闻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 汗的气息…… “他在这里……在这里……”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语着,心中像是得到了无限 的安慰,忘记了工作。但过了一会,他便像失了知觉似的,连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见 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摇晃着身子,机械地举着一把稻秆在连枷上打了又 打。 阿曼叔的这种神情和感觉,只有隔着一条田膛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只有他 最能了解。葛生哥自从大病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康健,也正是勉强挣扎着在那里 打稻。而他的第二个儿子的影子也不时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着。 但葛生哥向来不肯长嘘短叹的,他总是有苦往肚里吞。而同时,他又常常这样 想着,来安慰自己: “注定了的……命运注定了的……” 于是他便像什么都忘记了一般,一面咳喘着,一面举起稻秆向连枷上敲了下去。 华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说闲话,只是弯着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秆, 整齐地摆在田上,有时觉察出阿哥离开那一排排的躺着的稻秆太远了,便走过去帮 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该歇歇了,”他说着没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经走到原处割稻去,因为 他知道,无论怎么说,阿哥是劝不转来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愤怒和痛苦占据着,没有一刻安静。 菊香那丫头,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厮正式订婚了,而且是自愿的,大家传说, 所以叫做文明订婚。乡长傅青山是煤人,这又是体面极了—— 哼!…… 华生简直不愿意想到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太卑鄙可耻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 脑子总是被这些事情紧缠着:一会儿菊香,一会儿阿珊,一会儿阿如老板,一会儿 乡长傅青山,接着便是黑麻子温觉元,阿品哥…… “有一天……”华生紧咬着牙齿说,把一切愤怒全迸发在镰刀上,一气就割倒 了长长的一排稻秆。 随后他看看割下的稻秆积得多了,便走过去帮着葛生哥打了一会稻;待稻桶里 满了谷子,他又把它装在箩里,挑到屋前去,交给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还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说。“你们辛辛苦苦割下来做 什么呀!让它烂在田里还好些!这种秕子,连鸡也不要吃的!” 华生没回答,挑着空箩走了。他不注意这些。他做工是为的要度过苦恼的时光。 但时光是绵延不尽的,而他的苦恼也像永不会完结的模样。不但他一个人,他 觉得几乎所有的穷人都一样。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 他们的一生都清楚地横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过气来似的过着日子…… “这样活着,不如早点了结!……”他绝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枪杆,痛 快地杀人放火,跟敌人排个你死我活……种田不是人干的!……永生永世出不得头, 受辱受耻出不得气……” 他这样想着,挑着空箩往田头走去,忽然望见田野上起了纷乱…… 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附近的农人们都纷纷背着扁担、镰刀和一些零碎的农 具向家里跑了。没有一声叫喊,也没有言语,只是互相用手摇着打招呼,轻手轻脚 的四面溜着。 有好几个人一脸苍白,慌慌张张的从华生身边擦了过去,华生才站住脚想问他 们,他们只挥一挥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远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语着,往四处望去。 四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见农人们四散跑着。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远远 地背着一些农具向这边跑来了。 “天崩了吗?”他忽然看见永福和长福两兄弟迎面跑来,他便用空担子挡住了 路,这样问着。 但是他们没有回答,对他噘一噘嘴,哭丧地皱了一皱细小的眼睛,就想从扁担 下窜了过去。 华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后面的一只空箩挡住了长福。 “什么事情呀,这样大惊小怪?快说!” “暧!走吧……”永福低声地回答说,竭力挣扎着想溜了走。 华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说吧!说了放你!” 永福慌了,发着抖,东西望了一望,贴着华生的耳朵。 “共。……” “什么?……” “共!……来了呀!” “来了?”华生重复着说,不觉笑了起来,“我们有什么好共吗?真见鬼呀!…… 回去,回去,跟我到田头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来,“别开玩笑了!……” “来了,我给你们担保!……哈,哈,哈!……”华生愈加大声地笑了起来, 故意不肯放手。 长福急得发气了,握紧了拳头。但永福一面对他兄弟摇着手,一面哭泣似的说: “饶命吧,华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华生松手了,露着可怜的神情,说: “想不到这样胆小……” 随后他看见他们没命似的跑去,又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喃喃地说: “我道什么大祸来了,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挑着空箩,重又向前面走去。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张张地来了。 他们老远的就对他挥着手,要他回家,华生嘻嘻地摇着头迎了上去。 “走吧,华生,”葛生哥终于惊骇地把他挡住了。“消息不好,避过风头再来 收稻吧……” “你怎么知道?” “不看见大家都散了吗?……东洋人打来了……” 华生不觉诧异起来: “一个说是共,一个说是东,到底是什么呀?……” “我们也不清楚,”阿曼叔插入说,“人家只做着手势。不管怎样,风声紧得 厉害了,华生,我们走吧,避过再说……” “你们回去吧,”华生回答说,“让我去打听个清楚。” “你疯了吗,华生?”葛生哥惊骇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 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脚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晓得跑的!……” 他用力挣脱手,一直向街的那边跑了去,头也不回,他一点不觉得恐慌,他不 怕死。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见人家全把门窗关起来了,轻手轻脚的像怕谁听见了声音,屋外 零乱地丢弃着农具、稻谷和衣物。接着就到处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桥边,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早已关了门,门口贴着红纸条, 写着四大字:“关店大吉”。 桥头保卫队的牌子取下了,在桥边的水上浮着。屋子里没有一个兵士,门大开 着。 街上静悄悄的断了人迹。 宝隆豆腐店门口贴着“空屋出租”,是菊香的笔迹,阿品哥的饼店门口是“迁 延通告”,倒填着一个月前的时日,阿生哥的顺茂酒店是“渐停营业,宣告破产”, 写着别字。 “真是儿戏!……”华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贴这些不吉利的条子呀!” 他觉着这样的痛快,简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所有的气忿和苦恼全消失了。 住在这条街上的,几乎都是些坏人,又都是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平日作威作福 犹如皇帝,现在却都像老鼠似的躲得无影无踪了。 “且看他怎样!” 华生忽然想到傅青山,便走完街道,转了个弯,远远地朝那所楼屋望去。 他看不见门前的“党国旗”和乡公所的牌子。门关得紧紧的,也贴着一张纸条, 不晓得写的什么字。 “好不丢脸!”华生喃喃地说,“从前的威风哪里去了呀?狐群狗党,现在全 倒了!……” 他由原路回到街上,慢慢地往西走着。他已经许久没到这街上来了。 他厌恶这条街,因为它给他许多耻辱,无限的耻辱,但是现在,——看吧!这 边那边贴着什么样的条子呀!那些有钱的人,有势的人,风流的男子和漂亮的女人 哪里去了呀?这条街,甚至整个的傅家桥,现在是谁的呢?……他几乎不想离开这 条街,他要在这里走着,站着,坐着,甚至大声地笑着,唱着,看他们怎样度过这 日子…… 他忽然想起阿波哥来,便过了桥,向西走去。 这边的屋子也全关上了门窗,静寂得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 “这些本领倒不坏!”华生暗暗惊讶说,“小孩子和畜生最难清静,也给他们 堵住口了,现在傅家桥真是全死了——哈!……” 他走到阿波哥门口,门也关着。敲了几下,没人来开门。 “这就奇怪了,”他想,“连阿波哥也会害怕起来吗?” 他静静地细听了一会,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他止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开门呀,阿波哥!我来了,听见吗?——是华生呀!” 里面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门忽然呀的开了。 华生惊讶地望着:站在门内的不是阿波哥,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啊,是你呀,明生!许久不见了。自从那晚在街头听唱新闻后,你到哪里去 呀?” “我吗,华生?”明生嗫嚅地回答说,红着脸,像有余悸似的。“我到城里做 买卖去了……刚才回来的……我们细细谈……” 他说着连忙又把门拴上了。 “阿波哥呢?”华生问。 “他就来……打听消息去了……你听见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也没有,店铺关门了,招租的招租,招盘的招盘,好不有趣——你 从城里来,听见什么消息吗?……” “把我吓死了,”明生皱着眉头,摸着心口说。“城里好好的,不晓得怎么一 过岭来,到处的人都躲起来了,一路上只看见关门闭户。我要躲没处躲,只好硬着 头皮,三步做一步跑,一口气到了这里……幸亏阿波哥的门开着,我就冲了进来……” “到底什么事情呢?” “听说东洋人来了……唉……真糟……做亡国奴的时候来到了……” “谁说东洋人来了呢?” “大家都这样说的……” “怎样知道呢?” “一路上只见人家做着手势,比无线电还快。什么人都躲逃起来……说不定马 上就……”明生的声音战栗了起来,失了色。 外面有人敲门了。 “明生,开门!” 明生听出是阿波哥的声音,又立刻红了脸,赶忙走过去开了门。 “怎么样呀,阿波哥?你听到什么消息?” 阿波哥没回答,一眼见华生在这里,便对着华生笑了起来。 “你真大胆,华生!怎么这时还出来呀?” “有什么好怕的,”华生回答说,“你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说,问问秋琴,说报纸上没有一点消息,跑到街上去, 店铺全关了。” “可不是!” “从来没看见过这样可怕,傅家桥比在夜里还冷静——夜里还叫得开门,现在 却没一点办法。” “那怎么办呢,阿波哥?”明生焦急地问。“立刻会来吗?……” “谁晓得。你且在我这里过一夜再说。要来总是夜里来的,明天早晨就见分晓 了。急也没用,不如安心下来吧。” “呣,”明生应声说,但是心里仍辘辘的不安。 “好,且看明天,”华生接着说。“看起来今晚上有人要挖地洞了,把乡公所 的屋子搬到地下去,把丰泰米店开到地下去,然后——暧,阿波哥,你说我们那时 候出多少捐钱呀?” 阿波哥笑了笑,没回答。 “那时捐钱才多呢,”华生继续了下去。“地洞捐,马路捐,掏河捐,埠头捐, 保卫捐,住户捐,这样捐那样捐……吃得肥肥的,胖胖的。我们呢?填炮眼,塞枪 洞,做肉酱,熬阿膏。” 华生停止了话,外面有人在轻轻的敲门,接着听见带呛带说的声音: “阿波哥……” 华生辨得出是他阿哥,立刻开了门。 葛生哥喘着气,惊惶地跑进来,叫着说: “果然在这里!……你把我们急死了……” 阿波哥立刻走近去,扯着葛生哥,说: “坐一会吧,葛生哥。脸色怎么这样坏……不要着急……” “风声多么紧,华生还要跑出来……你说我们放心得下吗,阿波弟?” “此刻外面怎么样?” “街上在搬家了,说是明天才能到这里,今晚还来得及逃……” “逃了就完了吗?”华生问。 “不逃怎么办呀?快走吧。” “暂时躲开吧,华生,”明生渐渐活泼了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着!——大 家都逃了,不走做什么!” “我要看!”华生愤怒地叫着说。 “看什么呀?”葛生哥蹬着脚也叫了起来了,“是东洋人,飞机大炮快来了!” “是东洋人来就拚!”华生握紧了拳头。 “算了,算了,华生,”明生推着他说,“我们一道走吧,换一个地方再来想 法对付……现在走开再说……这里不是好玩的,后面就是海口呀……” “明生的话不错,”葛生哥接着说,“先走……” “我不走!不是有人说不是东洋人,是共……” “我看你们回家商议吧,”阿波哥插入说,“走也好,不走也好,从长计议。 我是不走的,单身汉,祖坟在这里。” “可不是,阿波弟,”葛生哥感动地说,“就是为的这个,我也不想走呢…… 华生,快点回家吧,你不走,就大家不走,谅你阿嫂也舍不得丢弃那破屋的……她 是女人家,这时留在家里,你该晓得她在怎样着急……”葛生哥说着满脸都是皱纹, 额上湿漉漉地出了汗。 华生终于苦恼地跟在后面走了。 “明天一早再来看你,”他回头对阿波哥说。 “我去看你吧,”阿波哥在门口回答着。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自语说: “年青人真没办法……一点小事,怪我不着急,这样紧急,却说明天……”随 后他提高声音说:“走得快一点吧!华生……” 但是华生只是缓慢地走着,一路上这里望望,那里看看。 他看见靠近街头起,真的有些人家在搬了:挑箱子的,背被包的,挟包裹的, 抱孩子的……搀老人的,慌慌张张,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全向桥西溜走了,一点声 音也没有。 从前连一根草也不愿舍弃的人,现在把许多宝贵的东西丢着逃走了;从前穿得 好,吃得好,现在故意扮得蓬头跌足的穷人模样,不以为耻了;从前横暴恣肆作威 作福,现在低声下气,乞助求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