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愤怒的乡村》 一二 雨接连下了三天。河水满了。稻田里的水早已太多,淙淙泊泊地从岸上涌下河 里。整个的傅家桥又复活起来,没有一个人的心里不充满了欢乐。许久没有看见的 船只又纷纷出现在河面。稻田里三三两两的来往着农人。 葛生哥已经起了床。他仿佛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苍白得可怕,眼窝深深 地陷在眉棱下,望过去只看见凸出的颧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面上的 皱折的皮,底下露出来的怕就是一个完全的骷髅了。他没有一点气力,走起路来踉 跄的利害。他看见天晴了,便默默地走到门边,勉强地背了一个锄头,要走出门外 去。葛生嫂立刻着了急,拖住他。 “你做什么呀?”她叫着说,“这样的身体!” “去关沟,”葛生哥无力地回答着。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关得好不好。” “你糊涂了,你阿弟连关沟也不晓得了吗?” “就让我看看稻,会活不会活……” “会活不会活,看不看都是一样的!” “看过才放心,”他说着推开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这样的身体!”葛生嫂皱着眉头,说。 “走惯了的,你放心……看会活不会活……” 葛生嫂知道固执不过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跟到屋前空地上望着。 “快点回来呀,湿气重哩!” 她看见葛生哥点点头,缓慢地踉跄地走上了小路。随后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晃 摇着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脚步,把肩上的锄头放下来当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 边走了去。她看见华生正在那边和人谈话,便大声地叫了起来: “华生!华生!” 华生没听见,仍指手划脚地说着话。 她焦急地望了一会,直至葛生哥走近了华生那边,看见华生走过去扶住了他, 她才放了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我看你再休养几天吧,阿哥。这样的身体……”华生忧郁地说。 “不要紧,”葛生哥回答说,喘着气,额上流着汗。 “你真关心呵,弥陀佛!”说话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亲,六十几岁了, 比阿方还瘦。 “那里的话,阿曼叔。”葛生哥支着锄头,说。“我们的心血全在这田里,怎 能不关心。你看你这样老了,也还要出来呢,何况我这样年纪……” “你说得是,弥陀佛,我们的心血全在这田里,唉!……”阿曼叔说着摇起头 来,战栗着两唇,显得很颓唐的模样。“阿方的心血也全在这田里,可是,他年纪 轻轻,比我先走了,无兄无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来……” “但愿你加寿了,阿曼叔……” “加什么寿呵,弥陀佛,我这样年纪早该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爷真不公平, 我儿子犯了什么罪啊……” “可不是犯了什么罪呵,连我那第二个儿子也收了去……唉,什么也不懂,什 么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说着,眼眶里有点润湿起来了。 “过去了,还想他做什么!”华生插了进来。“你看,稻活了!” 葛生哥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里。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头,挺直了茎叶,湿漉漉的像在流着眼泪,像在回忆着几 天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绝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呵……你们看,这些没有希望了。”葛生哥说着,指着许多完全 枯萎了的稻。 “有几成也算够了,弥陀佛,”阿曼叔劝慰着葛生哥也像劝慰着自己似的说。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没有,譬如我们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话停住了。 他想竭力推开那袭来的阴影。“看呵,这些活着的稻不晓得多么喜欢呵,只可惜不 会说话……华生,你把水沟全关紧了吧?” “全关紧了。” “看看有没有漏洞?” “没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为是。”葛生哥对阿曼叔点了点头,往岸边巡视了去。 华生在后面跟着。 “这样很好,华生。正是一点也不能让它有漏洞。你原来是很聪明的。做人和 这水沟一样,不能有一个漏洞。倘使这水沟没关得好,只要有一个指头大的漏洞, 过了一夜这块田里的水都干了。所以大事要当心,小事也要当心。我们的父亲是最 谨慎小心的,他常常对我说:‘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做人要是有了一个小漏洞, 也就会间下大祸,一生吃苦的……”葛生哥停住脚,休息了一会,随后又转过身来 对着华生叹息似的说:“我这次算逃脱了,华生,但是我精力太不济,还不晓得能 拖延多少时候……你很能干,又年轻,只有希望你了,我已经不中用……唉,我心 里很不安,到现在没有给你成大事,不是我不关心,实在是东家的租太重,负的债 又拔不清,但是我现在打定主意,不再拖延了,我要赶快给你成了大事……迟早在 明年二月月底初。我们家里的帮手太少了,以后怕要你独自支撑起来,你阿嫂也不 大能干,弟媳妇应该是个又能干又有德性的。哎,你那时真快活!……” 葛生哥忽然微笑了一下,同时额角上挂着汗珠,筋络绽了起来,显得非常疲乏 的样子,紧紧地靠着锄柄。 华生扶住他的手臂,感动得眼眶润湿起来。他心中又凄凉又羞惭又感激,低着 头说不出一句话,过了许久,他才回答说: “你还要多休息几天,阿哥,田里的事情,我会管的……” 随后,他就扶着葛生哥慢慢走回了家里,葛生哥的身体真的太差了,华生从来 没看见过他这样的疲乏。他扶着他的手臂,两脚还是放不平稳,把整个的重量落在 阿弟的手臂上,仿佛就要倒下去似的。华生很明白他的脾气,只要他有一分精神, 一分气力,他也要挣扎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依靠别人。现在明明是他觉得自己 没有希望了,所以说出那样的一场话来,好像还在恐惧着活不到明年二月的模样。 华生不觉起了一阵恐怖。 一直到现在,他可以说是快活的。虽然从小就失了父母,他却有一个和父母一 样的阿哥。他虽然历来就帮着阿哥工作,然而他是无忧无虑,一切责任都由阿哥负 担,一切计划都由阿哥做主的。有时他不高兴,或者反对他阿哥的意见,他甚至可 以逍遥自在的旁观着,不负一点责任。但是以后呢?倘使他的阿哥真的…… 他反对他阿哥做人的态度,他常常埋怨他,不理他,有时甚至看不起他。他相 信倘若什么事情都由他做主,阿哥依他的话去行,他们就不会处处吃亏,处处受人 欺侮,或许还不至于穷到这样。他阿哥的行为几乎是太和人家的相反了。人家都是 损人利己的,他只损已利人。人家是得寸进尺的,他只是步步退让。人家作威作福, 他低声下气。给人家骂也罢打也罢,他决不还手,也不记在心里。无论他对谁怎样 好,没有谁把他放在心里,只换得一个满含着讥笑的名字:弥陀佛!他上次为什么 和他争吵呢?也就是为的这个。倘若他是阿哥,而阿哥变成了他的阿弟,他和阿如 老板的事情就决不肯如此休场。只要有一次,他相信,打出手,占了势,谁也不敢 再来欺侮他们。然而他阿哥不,只是受委屈,自愿受委屈。他老早就恨不得比他大 上几岁,一切得自己做主了。但是,倘若他阿哥真的永久撒了手,把一切放在他手 里呢? 现在他觉得害怕了。他到底没负过什么责任,一切都茫然的。虽然是一个小小 的乡村,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将怎样去应付 呢?做人不可有一个漏洞,一点小事会闯下大祸,这是他的阿哥刚才所说的。他怎 样知道这个那个会闯下大祸呢?照着他阿哥那样的事事忍耐,样样让步吗?他不能。 照着他自己的脾气,一拳还一拳,直截了当吗?这显然是要闯祸的。倘若只有他一 个人活着倒也罢了,然而他的责任却又那样重。他还得负起一家的责任……。 阿哥说他应该有个能干帮手,他也觉得这是必需的。不但在做事上,就是在心 境上,生理上,他现在也很需要了。结了婚,也许他那时就会更老成,精明,有勇 气的吧?但是阿哥将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已经知道了他想和谁结婚吗?有 什么人对他阿哥说过他和菊香要好吗?他显然不知道,这事情除了他和菊香以外, 怕只有阿英聋子知道的。现在,他阿哥准备要给他娶亲了,他要让他知道?谁对他 去说呢?他会不会答应?他觉得很少希望。他阿哥是个安分的人,他决不想和比他 家境更好的人配亲。即使赞成,他也不会提出去。在人家可能的事情,他是不肯做 的。菊香的父亲不会答应,谁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从来就看不起无钱无势的人,从 来就只想去攀那些有钱有势的乡长老板们。和他一样家境的人家,他尚且不肯把女 儿相许,他怎会配给比他更不如的呢?不用说,即使他阿哥有勇气向朱金章提起亲 事,那也是没有希望的…… 华生心里非常的苦恼,他把葛生哥扶到家里,把他按倒床上叫他躺下后,便独 自往外面走了去,一面默想着。但他的思想很紊乱,一会儿想到菊香和她的父亲, 一会儿想到阿如老板和阿珊,一会儿想到傅青山和黑麻子……葛生哥病前病后的印 象和他的话,又时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忽然发现自己到 了街的东头,将近菊香的店铺门口了。这使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想不起来刚才从 哪条路上来的。 但是他现在虽然走到了菊香的店铺门口,他的心在突突地跳着,他的脚步却没 有停留,一直走了过去。 以前当他和菊香并没有发生特殊感情的时候,他几乎是天天在她的店堂里的, 只要他有空闲。他那时很坦白,当着众人有说有笑,完全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这 原是傅家桥的习惯,街上有消息可听,有来往的人可看,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事做的 时候都到街上来,随便哪一家店堂都可以进去坐着。华生从来没有想到避嫌疑,也 从来没有想到人家对他起疑心。但自从他和菊香要好以后,他们俩都不知不觉忌惮 起来了,常常总觉得像有人看出他们的破绽似的,像有人在特别注意他们似的。因 此他们愈要好愈相思却愈加疏远了。只有当虎疫盛行的时候,菊香和她的弟弟染着 这可怕的病的时候,他来看她的次数最密,一则是勇气和忧愁鼓动着他,二则那时 街上的行人也绝了迹。但现在可不同了,菊香的病已好,而街上又热闹起来了。 不,今天甚至要比往日热闹的多,本来是市日,靠桥头的两边街上是拥挤得很 的,同时傅家桥人今天夜里又预备要超度亡魂。 像最近那样,人死了就立刻抬出去,在傅家桥可以说是几十年来空前的潦草。 傅家桥人从来就重视丧事的。他们宁可活着受苦受难,死后却想升天自在。照向来 的习惯,一个人断气以后,便得择时辰合生肖,移尸以祖堂里去,在那里热闹地念 佛诵经,超度亡魂,打发盘费,然后入木收殓,停灵几天,再择日出丧殡盾。七七 四十九天之内也少不得念佛诵经做道场。过了这些日子,灵魂才走遍了十八层地狱, 自由自在,升天的升天,投胎的等候着投胎。但是这次却什么也管不着了。这个没 入木。那个又死了,祖堂里容纳不下,大家也知道这病传染得利害,和尚道士和帮 忙人没处寻找,慌慌张张放入棺材,赶忙抬出去了。现在瘟疫和旱灾都已过去,大 家补做佛事。其中不少穷鬼和外来的冤魂,还有很多人家因着那二重灾难穷了下来, 单独做不起佛事,也就统统凑在一起共同举行了。有钱的人家自然是另外借庵堂寺 院大做一番的。 这一天街上,人来人往的办斋菜,买香烛,忙得异常,华生感觉到这时大家的 眼光好像都射在他的身上,因此不敢朝菊香的店堂里窥望,就匆忙地在人群中挤了 过去。等到过了桥,人渐渐少了,他才想起了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 他原是没有目的的。现在既然过了桥,也就记起了阿波哥,一直向他家里走去。 “或者和他商量一下,看他怎样说,”华生想,“我还没告诉他我和菊香的事 情,现在阿哥既有意思要给我订亲,要不要请阿波哥对阿哥去说明我的意思呢?” 阿波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和他又要好,倘若需要他,他自然是一定帮他的, 华生本来早就想告诉他,但这事情说出口总觉得有点羞答答的,所以他一直对阿波 哥也保守秘密。现在华生觉得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他走进门,就看见阿波哥捧着头靠着桌子坐着,显得很悲伤的样子,他的胡髭 和头发蓄得长长的,许久没有剃了。桌上摆着一些新买来的香烛和纸箱,当然他也 预备今晚上要供拜阿波嫂的。华生想起阿波嫂过去的亲切,忽然成了另一世界的人, 也禁不住一阵心酸。 “你好,阿波哥,终于下雨了……”华生像想安慰他似的说。 阿波哥点了点头,指着一条凳子,请他坐下,随后没气力的说: “下雨不下雨都是一样的。” “到底稻有些活了,阿波哥。” “活了也是人家的,收割起来还不是要交租!”阿波哥冷然回答说。 华生静默了一会,随后又把话转到别的问题上去,想使他高兴: “我阿哥今天到田里去了,这是第一次呢。” 阿波哥痛苦地闭了一会眼睛,回答说: “那很好……”他的声音很凄凉,“我可是完了……” 华生又静默了下来。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转换阿波哥的思想。过了一会,他又 突然做出极喜欢的样子叫着说: “我要结婚了,阿波哥!” 阿波哥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结婚吗?” “是的。” “同谁呢?” “阿哥有这意思,他刚才对我说的,”华生又转变了口气。 “好吧,你迟早要结婚的。” “我可不愿意。” “为的什么呢?做人都是这样的,”阿波哥感慨地说,“做儿女,做夫妻,做 父母,然后……” “这样说来,结婚是没意思的。”华生觉得懂得了阿波哥的意思,虽然他没说 下去。 但是阿波哥像醒悟了过来似的,赶忙改变了语气: “不是这样说,华生,我是说人人都要经过的。你阿哥要你结婚,我很赞成, 只不晓得他想给你配一个什么样的人?” “谁晓得!” “由他去办,想必不会错的。他是个老成人。” “错不错,谁晓得,我不想要。” 阿波哥微微笑了一下,懂得了华生的意思: “想是你已有了意中人了。” 华生没做声,红着脸,低下了头。 阿波哥立刻摇了摇头,接下去说: “我看那个人做不到的,华生,还是打消了主意吧。” “谁呀,你说的?”华生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早就知道了。朱金章的女儿。” 华生的脸色忽然青了起来,又忽然红了起来。他一直没想到阿波哥竟已知道了 这事。 “你怎么知道呢?” “谁都知道。许多人说,你已经和她………但我相信那是谣言,只恐怕要好是 真的。” 华生突然站了起来,一脸的苍白。 “这又是谁造谣言,说我和她有过不正常的行为,我们要好是真的,阿波哥…… 但是,那事情,我发誓……我们没有做过……” “我相信。” “谁造谣言,你能告诉我吗,阿波哥?我要他的命!”华生气忿地捏着拳头说, “我不怕那谣言,但叫她怎样做人呀!我不能放过那个人!” 华生不安地在房中来去走着,恨不得一脚踏死了那个造谣言的人。他的眼睛里 冒着火,面色由青变了紫。 “我猜得出,那是谁!”华生继续着说,“一定是那最卑鄙无耻的人!他想勾 引菊香,而菊香没有上他的当,所以他要造我们的谣言!” “这事情大家也知道,”阿波哥回答说,“看起来你输了,华生,朱金章爱着 那样的人做女婿呢……她父亲有钱有势……” “就是看中意了这个,你话一点也不错,阿波哥……” “朱金章是个糊涂人,他只知道去攀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看着吧,华生,女 孩儿多的是,何必单要他的女儿?……老婆无非是管家生小孩,你该娶一个身体更 加结实的。” 华生低下头静默了。他明白阿波哥的意思,那事情在他看起来是枉费心血的, 所以劝他另外娶一个。华生向来相信阿波哥的见解是正确的,这次他也一样地相信 和菊香的事是绝望了。但是劝他另外娶一个女人,他决不能接受。他觉得这样大对 不起菊香,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他觉得阿波哥这一点是错误的。 “那末我一生不结婚!”过了一会,华生痛苦地说。 “不要这样想,华生,”阿波哥摇了摇头,摸着自己的须髭,“我是过来人。 我从前也有过这种故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女的终于嫁了别人,我也另外娶 了一个女人。都是父母做的主,没见过面,完全是旧式的。我们起初不愿意。可是 结了婚都成了两对恩爱的夫妻。你看我的女人麻脸小脚,不能再难看了,我从前的 情人比她漂亮到几万倍,我会喜欢她吗?可是你不会晓得,华生,她有一颗什么样 的好心,我后来是怎样的喜欢她呵……” 阿波哥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润湿了。他遏制着自己的情感,静默了一会又继续 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在世,这女人是他们给我娶的,但他们也不知道她生得这 样难看,他们上了媒人的当,说是她生得很漂亮。结婚后一个月,我简直没有和她 说话,也没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样子也偏袒我起来,给她许多难堪,我于是 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面什么事情都不愿做,只是野马似的日夜游荡, 弄得家里一天比一天穷了。但是她却没有一句怨恨的话,煮饭洗衣,叠被铺床,家 里的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的。她本来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到得我家里,种菜弄田头 都来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妆都给我变卖完了,慢慢盖破棉絮起来,她仍然没有 一句怨恨的话……有一次我母亲病了,叫她到半里外文光庙去求药,她下午三点钟 出去,一直到夜里九点钟没回来,我们以为她并不把母亲的病放在心里,到哪里去 闲谈了;正在生她的气,她却回来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几处,前额又肿又红, 像和谁打过架,父亲气冲冲地骂她说:‘你这不争气的女人,你还见得人吗?’但 是她却拿出来一包药,一张千秋山庙的签,说:‘婆婆一两天就会好的。’你知道, 千秋山庙离开这里有二十多里路,要过好几条溪沟,好几个刺树林,她是一双小脚, 又不认得路,她却到那里求药去了。她到那里天已经快黑了,怎样回来的,连她自 己也不知道。那是个最有灵验的神庙,自然比文光庙灵了几千倍,她又在那里磕肿 了头,母亲吃了药,果然三天就好了。‘我们看错了,’父亲和母亲懊悔地说,从 此对她特别好起来……对我呢,她更有许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两年后我慢慢喜 欢她起来,也晓得好好做人了。但家产已经给我败光,什么都已来不及补救,我非 常懊恼。但是她却安慰着我说:‘只要你回头了,都会有办法的。’这十年来,我 们的生活能够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励和帮助,那晓得她现在……” 阿波哥说到这里低低地抽噎起来,华生也感动地满噙着泪。 静默了许久,他们突然听到隔壁房里有人在发气的说: “这数目,怎么好意思,你们比不得别人家,你们出这一点,别人家就不要出 了!” 华生听那声音是阿品哥。接着他听见了秋琴的回答: “这数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写着随缘乐助。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 “还说没有钱,你家里有着几十亩田,两口子吃饭,难道留着全做嫁妆吗?” 阿品哥的声音。 “你说什么话,阿品哥!”秋琴显然生气了。“我们开店做生意,没有人赚钱 进来,吃的穿的全靠这些田,每年要完粮纳税,像今年这样年成,我们就没有多少 收入。不是为了你的面子,老实说,我们连这数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这 一套,这是迷信。好处全是和尚道士得的。还有一些人呢,”她特别提高声音讥刺 地说:“浑水捉鱼饱私囊!” “什么话!你说什么话!”阿品哥拍着桌子。 “走!到乡公所去,这是乡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温觉元的声音。 “这不关乡公所的事,你只能吓别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说。“这是迷信, 这是乡公所应该禁止的,政府老早下过命令!” “我是乡公所的事务员!” “一个当差,一个走狗!” “走!你这婊子!我看你长得漂亮,原谅了你,你倒这样骂我!……我捉你到 乡公所去!” 华生听见黑麻子跑到秋琴身边去了。 “滚开,你这走狗的走狗!滚开!放手!……” “不去吗?不去就亲个嘴,我饶你……” 华生和阿波哥同时跳出门外,抢着跑进了秋琴的房里。 黑麻子正双手捧着秋琴的面孔,想凑过嘴去,秋琴一手扯着他的耳朵,一手撑 着他的下巴,抵拒着,满脸青白,阿品哥站在旁边微笑着。 华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扑了过去,一个从背后拖住黑麻子的脸,一个就是拍拍 几个耳光,接着把他按在地上,拳脚交加的痛打了一顿。 阿品哥发着抖,不晓得怎样才好,呆了一会,忽然拿着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 哥早已追上去,拖着他的手臂拉了转来。 “我们不为难你,只请你做个证人……”阿波哥说着,关上了房门。“秋琴去 拿纸笔,叫他写服状!青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 秋琴立刻跑进里面,丢出一根绳子,说: “你先把他绑起来,华生!” “他敢逃吗?老子要他狗命!”华生叫着说,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声哼着,口中吐出白沫来,低声叫着: “饶命,华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写一个服状,饶了你!”阿波哥叫着说。“呵,秋琴不要你的纸笔,就用 他们带来的,扯一页捐簿下来。”他恶狠狠地抢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纸笔。 “我说,你写,秋琴……立服状人温觉元绰号瘟神黑麻子,傅家桥乡公所的事务员 ——说他调戏良家妇女,被人撞见,自知罪重,特立服状悔过自新,准不再犯…… 底下写证人阿品,叫他们亲手划押盖指印……写明今天日子……”随后他转过身去 对着他们:“你们答应吗?不答应休想出去!” “是,是,是,我答应……”黑麻子伏在地上恳求说。 “也不怕你不答应,你这狗东西!”华生扬着拳头,又把黑麻子吓得闭上眼睛, 不敢动弹。 “我答应,我做证人,”阿品哥缩瑟地说。“这原是他自己不好,我们本来是 写捐的,今晚上要做佛事。” “现在捐五角大洋够了吗?”秋琴一面写着字,一面讥笑地问阿品哥说,“再 要多,等我祖母回来再收吧。” “你既然说这是迷信,不捐也可以,不捐也可以,本是随便的。”阿品哥回答 说。 “不是命令吗?” “那是他的话,不要信他的……” “到底是自己人呵,都姓傅,都是傅家桥人。” “是呀,是呀,请看自己人的面孔吧……” “看自己人的面孔,捐钱就写上十元五元吗?” “不,不,一角也不要了,收了一样……” “现在要强迫你们收去了,”阿波哥插入说。“捐条不能不再要一张,将来好 拿你们的画押来对。还有我这里的是一角小洋,华生是十个铜板,一并写收条,画 了押,也不劳你们再跑了。”阿波说着把钱摸出来 华生笑着,也摸出十个铜板,丢在地上: “你捡去做本钱吧!” 阿品哥战栗地望着,不敢动。 “我命令你,捡去!听见吗?”华生凶狠地睁着眼睛,扬了一扬拳头。 阿品哥立刻伏到地上爬了过去。 “这就像样了——呸!”华生吐了他一口唾沫。 阿品哥半晌不敢动,捡了钱,在地上伏着。 “起来吧,来画押!”秋琴叫着说。 “是,是,是,我先画押,”阿品哥这才起了身。 “你们听着,我先读一遍,”秋琴微笑地说。“立服状人温觉元,绰号瘟神黑 麻子,柴岙人,现任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乡公所事务员,为乡长傅青山之走狗,平 日横暴恣肆无恶不作,或则敲诈勒索,或则调戏妇女,自知罪恶深重,立誓悔过自 新,特立此服状为凭。此据……立服状人温觉元,保人博阿品具……底下是日子…… 这样好吗?……” “好的很,秋琴,你真有学问,”阿波哥叫着说。“比我说的清楚多了。—— 你以为怎样呢?”他转过头去问阿品哥。 “好的,好的……”阿品哥战战兢兢地说,走过去画押,打手印,又写了三张 收条。 “黑麻子呢?”阿波哥问。 “好的,好的……我真的悔过自新了……但恳求你们饶恕我……”他说着爬了 起来,去画押打手印。 “本想打你几个耳光,”秋琴笑着说,“怕污了我的手,也就饶了你吧。” “是,是,是……” 他们两人依然呆着,不敢动。 “可以滚了!站着做什么!”华生收了条子,对准着黑麻子狠狠地一脚踢去。 黑麻子踉踉跄跄地给踢到门边,赶忙开了门,拐着腿子逃走了。阿品哥发着抖, 在后面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