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愤怒的乡村》 一○ 傅家桥又渐渐热闹了。尤其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显得格外的忙碌:定货的,募 捐的,搬东西的,分配工作的,传达命令的…… 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经决定迎神求雨。 但华生却反而消沉了。 这在往年,华生是非常喜欢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赛会,他从十四五岁起没有一 次不参加。他最先只会背着灯笼跟着人家走,随后年纪大了一些,就敲锣或放爆竹 起来,今年春季他却背着罂口庙的大旗在前走了。这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吃得好, 看得饱,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热闹。 然而这次他却拒绝了邀请,装起病来,他从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后,他的 心就突然冷了下来,对什么事情都感觉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着脸,低着头, 躲在屋子里呆坐着,或在树林里徘徊着。 谁使他们兄弟两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却还是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种起的 谷子一大半都归了人家的谷仓,这是很明白的。但因为历来就是这样的,他也忍下 来了。 谁在他的井里丢下一条死狗,这是很明白的,要报复也容易,只要他一举手, 自有许多人会拥了出来。但他却对他原谅了。 谁在夺他的情人,谁在送他的情人,这也是明白的。要报复也一样地容易,他 当不起他一根指头。但他对他也原谅了。 因为他们原来就是那种吃白食的卑鄙无耻的人物。 唯有最不能原谅的是菊香。 她,她平日在他的眼中是一个有志气、有知识、有眼光、有感情、有理性的女 人。她,她岂止有着美丽的容貌,也有着温和的性格、善良的心肠的女人。她,她 和他原是心心相印,谁也听见了谁的心愿的……她,她现在居然转了念头了,居然 和阿珊那东西胡调起来了! 和别人倒也罢了,阿珊是什么东西,她竟会喜欢他起来,除了他老子有钱,除 了那一身妖怪似的打扮,他还有什么吗? 然而菊香却居然喜欢了他,居然和他勾搭了起来!居然,居然…… 华生想着想着,怎样也不能饶恕菊香。他几乎想用激烈的手段报复了。 “看着吧!”随后他苦笑着想,“看你能享到什么清福……” 华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给了阿珊,那未来是可想而知的。他觉得这比自己 的报复痛快多了,现在也不妨冷眼望着的。于是他的心稍稍平静了。他只是咬定牙 齿,不再到街上去。他绝不愿意再见到菊香。 但菊香却开始寻找他起来了。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华生家里 来,她只是不时的踱到桥头,踱到岸边,假装着观看河底井边的汲水,偷偷地望着 华生这边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华生对她有了误会,她只想有一个机会和他说个明 白。她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华生了。 这几天来,她的父亲几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她就拍桌大骂,摔东西, 想打人。随后酒醒了,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比母亲还能体贴她,抚爱她,给她买这 样那样,简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现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满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却越来越密了。屡次总是嬉皮笑脸的露着丑态,说着一些难入耳的话 来引诱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见到她就娇滴滴的叫了起来,仿佛戏台上的小丑似的。 “谁认得你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骂道。 但是他并不动气,却反而挨近来了,一面笑着,一面柔声地说:“好妹妹……” 菊香不愿意听下去,早就跑进后间,呼的一声关上了门。 阿珊毫不羞惭,当着店堂里外的人哈哈地笑着走了出去,第二天又来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没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样呀,菊香?”她父亲似乎着急了,“难道关店不成吗,你不管?” “趁早关了也好,这种讨饭店!……”菊香哭着说,“还不是你找来的,那个 阿珊鬼东西……” 他父亲这次没有生气,他只皱了一会眉头,随后笑着说: “以后叫他少来就对了,怕什么。你这么大了,难道把你抢了去!现在是文明 世界,据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着分得太清楚的,你说对吗?……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订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进店堂来,只在街上徘徊着,仿佛已经 给她的父亲骂了一顿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远远地见到他,就躲进了里面, 许久许久不敢走出来。 她想念着华生,只是看不见华生的影踪。一天晚上,她终于伤心地流着眼泪, 写了一张字条,约华生来谈话,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给了阿英,托她送去给华生。 “我老早看出来了,”阿英低声地说,高兴地指指菊香的面孔。 但她并不把这事情泄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华生那里,丢个眼色,把那张字条 往他的袋里一塞,笑着说: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连忙跑着走开,一面回过头来对华生做着鬼 脸。 华生看了一看字条,立刻把它撕碎了。 “还能抱着两个男人睡觉吗?”他忿恨地说。 他不去看她,也不给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来了,华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伤心地在暗中哭泣着,不再寻找华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里来,老是关着 房门,在床上躺着,她心里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从她母亲死后,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安慰她, 可怜她怎样过的日子,只有天晓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着 挨着……好长的时光呵!……别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着“爸爸”,叫着 “妈妈”,她却只是皱着眉头苦坐着。十五岁时死了母亲,父亲就接着变了样,喝 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个弟弟交给了她,还把一个店交给她,好重的责任,好 苦的担子!然而他还要发脾气,一回来就骂这个打那个,对她瞪眼,对她埋怨。她 受过多少的委曲,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妈呵!”她伤心地叫着,握着拳头敲着自己的心口。 这几年来,倘不是遇到华生,她简直和在地狱里活着一样。她尊敬他,看重他, 喜欢他,她这才为他开了一点笑脸,渐渐感觉到了做人的兴味。到得最近,她几乎 完全为了他活着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他,一天没有见到他,就坐卧不安起来。 她没想到嫁给他,但她也没有想嫁给别人;倘若华生要她,她会害羞,可也十分心 愿的。她本来已经把自己的整个的心交给了他的,他要怎样,尽可明白地说出来。 然而,华生却忽然对她误会了,对她决绝了。 “天呵……”她想起来好不伤心,眼泪又纷纷落了下来。 她几时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她并没错。她并没对阿珊说过什么话。她甚至是 最厌恶阿珊的。而华生却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欢阿珊了。 而且正在这个时候,正在危机四伏的时候:阿珊竭力的来引诱她,她父亲竭力 的想把她嫁给阿珊。她受尽了阿珊的侮辱,受尽了她父亲的威胁,她正像落在油锅 里,想对华生诉苦叫喊、请求他的援助的时候,华生却再也不理她了,怎样也找他 不来。 “好硬的心肠!”菊香也生气了。“决绝就决绝,各人问自己的心,看谁对不 起谁……” 但她虽然这样想,却愈加伤心起来,她觉得世界全黑了,没有一点光。她的前 途什么希望也没有。她仿佛觉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阴间一样。 于是,她立刻憔悴了。这一个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独立在田野里的芦苇, 禁不起风吹雨打的,现在怎能当得起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来,脸愈长, 颧骨愈高,眼皮哭得肿肿的,颜色愈加苍白了,好不容易看见的忧郁的微笑现在完 全绝了迹,给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么呀,你……”阿英聋子一见到菊香,就惊愕地问着,皱着深刻的眉头。 “没有什么……”菊香回答着,转了脸。 “他来过吗?”阿英聋子低声的问,贴着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摇了一摇头。 阿英聋子立刻明白了,她皱着眉头,歪着嘴,眼眶里噙着眼泪,呆了一会,静 静地转过身走了。 “可怜这孩子……”她低声地叹息着,眼泪几乎滴了下来。 菊香却伏着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乐悲伤,没有人去过问她,只有阿英 这个被人家当做神经病的人,却关心着她。倘若她是她的母亲,她早就伏到她的膝 上去,痛快地号哭了,她也就不会这样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亲,不 是她的亲房,也不是她的最贴近的邻居,她不能对她哭泣,她不能对她申诉自己的 心中的创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亲。她四周没有人,她是孤独的,好 像大洋中的一只小船,眼前一片无边际的波涛,时时听着可怕的风浪声。 但在外面,在整个的傅家桥,却充满了欢乐。虽然眼前摆着可怕的旱灾,大家 确信迎神赛会以后,一切就有希望了。况且这热闹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冷静的艰苦 的生活,也正需要着暂时的欢乐。 日子一到,傅家桥和其他的村庄一样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里就到处 闹洋洋的。担任职务的男人,天才微微发白,就出去集合。妇女们煮饭备菜,点香 烛供净茶,也格外的忙碌。 这一天主要的庙宇是:白玉庙,长石庙,高林庙,熨斗庙,鲁班庙,罂口庙, 风沙庙,上行宫,下行宫,老光庙,新光庙……一共十八庙。长石庙的菩萨是薛仁 贵,白袍白脸,他打头;殿后的是傅家桥的罂口庙,红袍红脸的关帝爷,此外还参 加着各村庄的幡桃会,送年会,兰盆会,长寿会,百子会……这些都是只有田产没 有神庙的。路程是:从正南的山脚下起,弯弯曲曲绕着北边的各村庄,过了傅家桥 然后向东南又弯弯曲曲的回到原处,一共经过二十五个村庄,全长九十几里,照着 过往的经验,早晨七点出发,须到夜间十时才能完毕,因为他们要一路停顿,轮流 打斋。 这次傅家桥摊到了六十多桌午斋,是给上行宫和老光庙的吃的,傅家桥的人家 全摊到了,有的两桌,有的一桌,有的两家或四家合办一桌。因此傅家桥的妇女们 格外的忙碌。 “这次不必想看会了,”葛生嫂叫起苦来,“三个孩子,这个哭,那个闹,备 茶备烟,煮饭炒菜,全要我一个人来!两兄弟都出去了。一个去敲锣的,那一个呢? 咳,这几天又不晓得见了什么鬼,饭也吃不下的样子,什么事情都懒得做,荡来荡 去……” 幸亏她的大儿子阿城已能帮她一点小忙,给她递这样递那样,否则真把葛生嫂 急死了。倘不看菩萨的面,她这次又会骂起葛生哥来:自己穷得不得了,竟会答应 人家独办一桌斋给上行宫的人吃。 “早点给华生娶了亲也好,也可以帮帮忙,”她喃喃地自语着。 但她的忙碌不允许她多多注意华生的事。已经十点钟了,外面一片叫喊声、奔 跑声。队伍显然快要来到。 桥上街上站着很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店铺的门口摆满了椅凳,一层一层 搭着高的架子。这里那里叫卖着零食玩具。孩子们最活跃,跑着跳着,叫着笑着, 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围在地上丢石子,打铜板。大人们也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掷骰 子,打牌九。妇女们也渐渐出来了,穿着新衣,搽着粉。老年的人在安闲地谈笑着。 他们谈到眼前的旱灾,也谈到各种的琐事。古往今来,仿佛都给他们看破了。 有一天夜里和华生他们斗过嘴的阿浩叔,这时坐在丰泰米店的门口,正和一个 六十多岁的白头发老人,叫做阿金叔的,等待着。他们以前都做过罂口店的柱首, 现在儿孙大了,都享起清福来,所以今天来得特别早。 “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阿金叔叹息着说。 “唔,那自然。”阿浩叔摸着胡须回答。“所以这叫做花花世界呀。” “譬如旱灾,早稻的年成那末好,忽然来了……” “要来就没有办法的。所以要做好人。现在坏人大多了。不能怪老天爷降这灾 难。” “真是罪恶,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我说,现在迎神求雨已经迟了。”阿浩叔说。 “真对。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单是吃的水,用的水,也已经够苦了。”阿浩叔皱着眉头。 “不过,我说,现在晓得赶快回头,也是好的。” “那自然,只怕不见得真能回头哩。” “我看这次人心倒还齐,一心一意的想求雨了,不会再闹什么岔子打架吧?” 阿金叔问。 “哦,那也难说,世上的事真难说,只要一两个人不和,就会闹的。为了一根 草,闹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说,这就是花花世界呀……” “花花世界,一点不错。” “其实大家能够平心想想,什么争闹都没有了。譬如迎神赛会,求福免灾,古 人给我们定下来的办法再好没有了,你说是不是?菩萨也热闹,我们也热闹。但是,” 阿浩叔摇着头说,“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偏要闹什么岔子……” “真不懂事……” “可不是?我们到底多吃了几年饭的,什么事情都看得多了,他们偏不服,骂 我们老朽,还说什么亡国都亡在我们的身上的。哈哈,真好笑极了……”阿浩叔的 牢骚上来了。 “这倒也罢了,我们原是老朽了的,不晓得还有几年好活,可是对菩萨也不相 信起来,这就太荒唐……” “是迷信呀——哼!”阿浩叔霍然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我们已经拜菩萨拜 了几千百年,现在的小伙子却比我们的祖宗还聪明哪,阿金叔。” “这时势,”阿金叔摇着头说,“真变得古怪,前几年连政府也说这是迷信, 禁止我们赛会……” “还不是一些小伙子干的!” “现在可又允许了,也祭孔夫子了……” “所以我说亡国就亡在这些地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阿浩叔叹息 地说。“那一年,我们庙里还出了许多冤枉钱的。” “听说现在把蟠桃会送年会当做迷信,要把田产充公呢。” “把我们的屋子搬去了也好!”阿浩叔愤怒地说。“阿金叔,我们这样年纪了, 早应该在地下的,看什么热闹!” “哈哈……” 谈话忽然停止了,大家都朝西转过头去,静静地听着。 远远已有锣声传来了,接着是炮声,模糊的喧哗声。 看会的人愈加多了。桥上,街上,河的两岸,都站满了人。到处有人在奔跑, 在叫喊。 “到了!到了!” “远着呢,忙什么!” “半里路了!” “起码三里!” “你听那声音呀……” 声音越响越近,越大,越清晰了。有喇叭声,有鼓角声,有鞭炮声……一切都 混和着仿佛远处的雷声似的。 一些孩子已经往西跑了,他们按捺不住好奇心;不耐烦在这里久等。妇女们也 大部分出来了,在打午斋以前,她们至少可以看一会热闹的。 突然间,在傅家桥的西边,大炮,鞭炮,锣声一齐响了。满村都骚动起来。那 声音是傅家祠堂里发出来迎接大会的。这时祠堂门口已能远远地望见队伍的旗帜和 纷飞的爆竹的火花,弯弯曲曲地从西北角过来,看不见尾,仿佛无穷长的神龙模样。 “来了!来了!……”一些孩子已经跑了回来。 接着就三三两两的来了一些赶热闹的人们,随后长石庙的柱首和几个重要的办 事人也到了傅家桥。 现在先头部队真的进了傅家桥的界内了。炮声,锣声,鼓角声,喇叭声,叫喊 声……随时增强起来,傅家桥的整个村庄仿佛给震撼得动荡了似的。 人群像潮一般从各方面涌来,挤满了桥两边的街道,有些人坐在铺板搭成的高 架上,有些人站在两边店铺的柜台上,密密层层地前后挤着靠着。万道眼光全往西 边射着。 过了不久,队伍终于到了街上。首先是轰天的铜炮一路放了来,接着是一首白 底蓝花边的缎旗,比楼房还高,从西边的屋彳共亍里慢慢地移到了桥西的街上。 这真是一首惊人的大旗:丈把长,长方形,亮晶晶地反射着白光,几个尺半大 的黑绒剪出的字,挂在一根半尺直径的竹杆上,杆顶上套着一个闪烁的重量的圆铜 帽,插着一把两尺的锋利钢刀;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两肩挂着粗厚的皮带,在胸 前用尺余长的铁箍的木桶兜住了旗杆的下端,前后四人同样地用四根较短小的竹杆 支撑着这旗杆,淌着汗,气喘呼呼的,满脸绽着筋络,后面两个人用绳子牵着旗子。 “哦哦!……真吃力!刮起风来不得了!……”观众惊诧地叫着说。 “那有什么稀奇,你忘记了二十年前,有人就背着这旗子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 吗?……” “背着旗子怎打人?退着走不成?怕是握着旗杆吧?” “那自然,是握着的。——你噜嗦什么,不看会?” 接着大旗的是四面极大的铜锣,挂在四根雕刻出龙形的木杠上,四个人挑着敲 着。锣声息时,八个皂隶接着吆喊着一阵,后面跟着四对“肃静回避”的木牌。随 后是四个十五六岁的清秀的书童挑着琴棋书画的担子,软翻翻轻松松的走着。接着 是香亭,喷着馥郁的香烟。接着是轿子似的鼓阁,十三个人前后左右围绕着,奏着 幽扬的音乐:中间一人同时管理着小鼓小锣小笙小铜钹,四个人拉着各色各样的胡 琴,四个人用嘴或鼻子吹着笛,四个人吹着萧。接着是插科打挥的高跷队。接着是 分成四五层的高抬阁,坐着十几岁美丽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挥着扇,拉着 胡琴,对底下的观众摇着手,丢着眼色。接着是十二个人背着的红布做成的龙,一 路滚动着。接着是一排刀枪剑戟,一对大锣,一对大鼓。于是薛仁贵的神像出来了。 他坐在一顶靠背椅的八人轿上,头戴王冠,脚著高跟靴子,身穿白袍,两臂平放在 横木上,显得端庄而且公正。他的发光的圆大的突出的眼珠不息地跳动着,显得威 严而且可怕。随后又是一排刀枪剑戟。前面的锣鼓声停息时,后面的喇叭队便沉郁 地响了起来。 队伍到得街上,走得特别慢,大家像在原地上舒缓地移动着脚步似的。许久许 久,长石庙的过尽了,才来了白玉庙,风沙庙、高林庙的队伍。他们主要部分的行 列是相同的,此外便各自别出心裁,有滚狮子的,有用孩子滚风车的,有手铐脚镣 的罪人,有用铁钩在手腕下的皮肤里吊着锡灯的,有在额上插着香烛的神的信徒…… 整个的傅家桥,已经给各种的喧闹震动得像波涛中的小舟似的,但队伍中的每 一个人,却静静地、严肃地、缓慢地、很有秩序地往东走了过去,好像神附着了身 一般。放炮的,敲锣的,奏乐的,抬的,扛的,背的,没有一样不是艰苦的工作, 但他们不叫苦,也不叹息,好像负重的骆驼,认定了这是它们的神圣的职务,从来 不想摔脱自己身上的重担。 他们中间比较活泼也比较忙碌的,是那些夹杂在队伍两旁的指挥和纠察,他们 时时吹着哨子调整着队伍的秩序,挥着小旗叫观众让开道路来。 这赛会,除了多了一些彩色的小旗子,写着“早降甘露”,“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等外,几乎一切都和春季的例会一样。 所有的观众每当一尊神抬过面前,便静默起来,微微地点点头代表了敬礼,喃 喃地念了三声“阿弥陀佛”,祈求着说: “菩萨保佑……。 但当神像一过,他们的欢呼声又爆裂了。他们完全忘却了这次赛会的目的。他 们的眼前只是飞扬着极其美丽的景物,耳内只听奇特的声音;爆竹的气息,充塞了 他们的鼻子;热腾腾的蒸气粘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脑子在旋转着,他们的心在 击撞着。他们几乎欢乐得发狂了。 这真是不常有的热闹。 阿英聋子现在可真的成了疯婆了。她这里站站,那里站站,不息地在人群中挤 着,在队伍中穿梭似的来往着;拍拍这个的肩膀,扯扯那个的衣服。 “你真漂亮,嘻嘻嘻……看呀,看呀!好大的气力!……哈哈哈哈……我耳朵 亮了,全听见,全听见的……天呀!这么大的铜炮,吓死人,吓死人!……” 她的所有的感官没有一分钟休息,尤其是那张嘴,只是不息地叫着,而且愈加 响了,只怕别人听不见她的话。 但人家并不理她,轻蔑地膜了她一眼,骂一声:“疯婆”,又注意着眼前的行 列了。 阿英聋子虽然没听见人家说的什么,她可猜想得到那是在骂她,微微地起了一 点不快的感觉,接着也就忘记了,因为那是常事。 太阳快到头顶,七八个庙会过去了,她渐渐感到了疲乏,静了下来的时候,忽 然想起了今天菊香没有在看会。 她立刻从人丛中挤进了宝隆豆腐店,轻轻地在菊香的门缝外望着。 菊香伏着桌子坐着,脊背一起一伏的像在抽噎。 阿英今天所有的快乐全消失了。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又偷偷地挤出了店堂, 一直往华生的家里跑了去。她知道葛生嫂这时正在忙着斋饭。 “华生背旗子?抬神像?”她一进门看见葛生嫂在摆碗筷,便急促地这样的问。 “快来,快来,”葛生嫂意外高兴地叫着说,“给我把桌子抬到门外去!—— 天晓得,没一个人帮我……” “我问你:华生今天抬神像?背旗子?” “怎么呀……” “你说来!听见吗?背旗子?抬神像?” “你真疯了吗?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见了鬼了,阿哥叫他去,他躲在床上假 装病,阿哥一出门,也就不晓得往哪里跑了。……” “你说什么呀!我没听见!”她把耳朵凑近了葛生嫂嘴边。 “生病了,没有去!——聋子!”葛生嫂提高着喉咙。 “在哪里呀?” “谁晓得,一早就出门的!” 阿英立刻转身走了。 “你这疯婆!你不帮我抬桌子吗?……”葛生嫂大叫着,做着手势叫她回来。 阿英转过头来望了一望,没理她。她换了一条路线,抄近路,急急忙忙地往树 林里穿了过去…… 忽然,她在一株古柏树下站住了。她无意中发现了华生。 他正躺在左边树木最密的一株槐树下,睁着眼睛望着天,离开她只有十几步远, 隔着一些树木,但没有注意到她。 阿英惊诧地望了一会,皱着眉头,轻轻地从别一条小路走出了树林,随后又急 急忙忙地挤进宝隆豆腐店,一直冲到菊香的房里。 “走!跟我走!”她命令似的说,扯起了菊香的手臂。 菊香含着眼泪,惊惶地仰起头来,立刻感到了羞惭,侧过脸去,用手帕拭眼睛。 “走呀……” “不……”菊香摇着头。 “有事情呀!走……” “什么事情都不去!……” “不由你不去!听见吗?”她把她拉了起来。 “做什么呢?……” “你去了就会晓得的。……” “我不看会……” “谁叫你看会!” 菊香又想坐下去,但阿英用了那么大的气力,菊香仿佛给提起来了似的,反而 踉跄地跟着走了两步。 “你看,你病得什么样了,”她摇着头,随后附着菊香的耳朵低声地说:“听 我的话,菊香,跟我去,我不会害你的……” 菊香惊异地望了她一会,让步了,点点头就想跟了走。但阿英却又立刻止住了 她。 “你看你的头发,面孔……”她用手指着埋怨似的神情。 菊香这才像从梦中清醒过来了一般,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两朵淡淡的红云。她洗 过脸,搽上一点粉,修饰了一下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懊恼地又起了踌躇。但 阿英又立刻把她拖起来了。 “这就够漂亮了,”她笑着说,“才像个青年姑娘……” 菊香几天没有看见阳光了,昏昏沉沉的一手遮着眼睛,一手紧握着阿英的手, 从人群中挤着走,没注意什么人,也没什么人注意她,踉踉跄跄地像在海船上走着 一般,不晓得往哪里去,也不晓得去做什么,只由阿英拖着。 不久,走到树林近旁,她停住了,大声叫着说: “喂!睁开眼睛来,看是谁吧!”她放了菊香的手,轻轻把她一推,立刻逃走 了。 华生惊讶地霍的坐起身来。同时菊香也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们只离开三 四步远。菊香呆望了华生一会,就踉跄地倒在他身边。 他们没有说话。菊香只是低低地哭泣着,华生苦闷地低着头。许久许久,华生 忽然发现菊香比往日憔悴了,心中渐渐生了怜惜的感情,禁不住首先说起话来: “你怎么呀,菊香?……” 菊香没有回答,呜咽地靠近了华生。华生握住她的手,他看见她的手愈加瘦小 了,露着许多青筋。 “什么事情呀,菊香……” 菊香把头伏到他的胸口,愈加伤心地哭泣着,仿佛一个娇弱的小孩到了母亲的 怀里一般。 这时华生所有的憎恨全消失了。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让她的眼泪流在自 己的衣上,柔声地说: “不要这样,菊香,爱惜自己的身体呵……” “我……”菊香突然仰起头来,坚决地说,“我对你发誓,华生……倘若我有 一点点意思对那个下贱的“花蝴蝶’……我……” 华生扪住了她的嘴。 “我不好……错怪了你……”他对她俯下头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菊香又呜咽的哭了。但她的心中现在已充满了安慰和喜悦。过去的苦恼全忘却 了。一会儿止了哭泣,又像清醒过来了似的突然抬起头来四面望了一望,坐到离开 华生两三步远的地方去。 “爸爸有这意思,我反对,他现在不提了……” “我知道。”华生冷然的回答说,“无非贪他有钱。” “他这人就是这样……” “但是我没有钱,你知道的。” “我不管这些。”菊香坚决地摇着头说。 华生的眼睛发光了。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 说: “那么你嫁给我……” 菊香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去,但又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头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