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鲁彦《愤怒的乡村》 三 第二天清晨,东方开始发白,华生就起来了。 他一夜没有睡熟,只是在床上辗转着。刚刚疲乏地合上眼,什么思想都袭来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卖唱的瞎子,纺织娘,月亮,街 道,……无穷尽的人和物,仿佛坐着车子,前前后后在他的脑袋上滚了过去,又滚 了过来。 喔喔的鸡声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开门,离开了那沉闷的房子,呼吸着 清新凉爽的空气,在田野间徘徊着。 这时四周非常的沉寂,虫声已经静止。没有一点风,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顶 上,投着淡白微弱的光。东方的天空渐渐白亮起来,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后隐没着, 弧形地围绕着的远处的山,隐约地成了一横排,辨不出远近。朦胧的晨气在地面上 迷漫着,掩住了田野、河流、村庄和树林。 一会儿,黄昏上来似的,地面上黑了起来,月亮走进了西山顶上的黑云后背。 第二遍的鸡声喔喔地远近回答着,打破了沉寂。 天又渐渐亮了。 地面上的晨气在慢慢地收敛,近处的田野、河流和村庄渐渐显露了出来,模糊 的山峰一面清晰起来,一面却像被田野和村庄推动着似的反而远了。 华生穿着一件白衣,一条蓝色的短裤,打着赤脚,独自在潮湿的田膛间走着。 青绿的晚稻已经有他的膝盖那么高,柔弱地向田膛间斜伸着,爱抚地拂着华生 的两腿,落下了点点的露水。华生感觉到清凉而舒畅。 他在默想着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梦一样。 菊香对他特别要好,他平日就感觉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却永不曾预料到 的。 她姓朱,本是离开傅家桥五里地的朱家村人。她父亲朱金章从小就是在傅家桥 做生意的,后来自己有了一点积蓄,就在傅家桥开了一爿宝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 来住了。那时菊香才八岁,拖着两根辫子,比华生矮了一点点,常常和他在一处玩 着。 一连几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坏,也买进了几亩田。远近知道了便纷纷的来给 菊香做媒。 她父亲选了又选,终于将她许配给了周家桥一家很有钱的人家。那时菊香才十 二岁。 但订婚后三年,他们一家人走了坏运了。最先是菊香的母亲生起病来,不到两 个月死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菊香和七岁的男孩。她父亲照顾不过来,本想半年后, 待她到了十六岁,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个打击。 四乡镇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来夺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个 人挑着担子,到傅家桥来,屋屋彳共亍彳共亍的叫着卖豆腐,这么一来,雨天不要 说,人家连晴天也懒得跑到街上去买豆腐,就照顾了上门的担子。她父亲虽然在傅 家桥多年,家家户户有来往,但到底是别一村人,和傅家桥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 清淡了下来。 亏得菊香这时已经长得高大,也很能干,能够帮着她父亲做生意,于是她父亲 就退去了两个伙计,减少了一点开支。 菊香是一个天生聪明的女孩子。她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算术。因为华生常到 她店里去,他曾经进过初等小学,认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点珠算,她就不时的问 他,居然也给她学会了记账算算了。 这样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会刺绣挑花,又识字会记账,而且又生 得不坏。 她虽然很瘦削,却很清秀。眉目间常含着一种忧郁的神情,叫人见了生怜,而 性情却又很温和。 一班人都称赞她,又纷纷的来说媒了。但那中间很少人家能够比得上从前周家 桥的那一家,因此都给她父亲拒绝了。 她父亲自从受了几次的打击以后,脾气渐渐变坏了。他爱喝酒打牌,老是无节 制的喝得大醉,骂伙计打学徒,荒废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给他支持着,这爿豆腐店 早就该关门了。 她父亲知道自己的资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对菊香很重视。他不愿意把菊香轻 易地许配给人。他要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而且那女婿愿意养活他。 但这条件是颇不容易达到的。有钱的人未见得就喜欢和他这样的人家对亲,他 们一样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许配人家。 在傅家桥,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华生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他们 从小一处玩惯了,年纪大了,虽然比较的拘束,也还来往的相当的密。 华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亲的意思,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是决不会 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只要自己有了钱,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却使他大大地惊诧了。 菊香虽然常和他开玩笑,却从来不曾来得这么奇突。半夜三更了,一个女孩子 竟敢跑到树林里去逗他,这是多么大胆呀!她父亲昨夜当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 向来是胆子很小的,不怕给别人知道了,被人讥笑议论吗?不怕妖怪或鬼吗?不怕 狗或蛇吗?…… 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 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 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 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文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 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 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 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 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 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 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 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 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 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 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 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 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 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 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 “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 “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膛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 “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 来: “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 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 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 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 “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 “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 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 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 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 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 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 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而……华生,”他转过头来问: “你看今天会落雨吗?” “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 “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 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 “等一会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 “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 “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 “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 “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 “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 “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 “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 “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 “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 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 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 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 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 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 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 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 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 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 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 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 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 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 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 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 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 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 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 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 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丰泰米店。因为有 钱,也就有势,一般农民们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势凌人,成为傅家桥的特殊人物。 这时,他正在店堂里坐着。他的肥胖的身体打着赤膊,挥着扇子,还流着汗。 他在店堂里望着前面埠头边的轧米船和那些谷子,心里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风势越来越大了,忽然间一阵旋风似的把轧米船上的烟灰和细糠卷进了店 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气了。用团扇遮着面孔,一直迎风奔到了桥上,大声骂了起来: “你妈的!早不轧,迟不轧,偏偏要拣着这时候来轧!……” 这时船上正在轧华生的米。华生支着扁担,站在埠头边望着。 他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阿如老板,还不晓得他在骂谁。他看见岸上的人全转 过了头,对阿如老板望着。 阿如老板张着两手,开着阔口,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他对着华生恶狠狠地瞪着 眼,叫着说: “你这小鬼!你的埠头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了?……不许你轧米……” 华生清楚了,这是在骂他,立刻气得一脸通红。他沉默地瞪着眼望着他,一面 提着扁担走了上来。 阿如老板立刻从桥上退下了,回到店堂里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气汹汹的走了出 来。 “你这猪秽!……你骂的谁?……” 华生离开阿如老板几尺远,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脚,握紧了竹杠,回答说: “骂的你!你这小鬼!” “什么!这埠头是你私造的吗?……” “桥西人家的!你没有份!” “谁说的?……不是傅家桥的埠头吗?”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时回答不上话来,心里更加气忿,就举起竹杠对着华生 的头顶劈了下去: “你妈的。……” 华生偏过身,用扁担用力一击,那条竹杠便哗浪浪地被击落在地上。 华生火气上来了,接着冲了过去。 阿如老板跑进店堂,从那里摔出一个大秤锤来。 华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便拾起那秤锤往店堂里摔了进去。 格勒格勒,里面一阵乱响,货橱被击倒了,接着一阵哗浪浪的瓶子和玻璃声。 华生提着扁担,一直冲进店堂。阿如老板不见了。外面的人也已拥了进来,拖 住了华生的两臂。 “出去!华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来!——这是规矩!”阿波哥叫 着说。 “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死那猪猡再说!”华生气得青了脸,挣扎着还想冲到 里面去。 但几分钟后,他终于给大家拥到外面来了。 这时轧米船停止了工作。远远近近的人家都跑了过来,站满了桥上,街道和埠 头。 “啊唷天呀!……”阿英聋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吓煞我了,吓煞我了!…… 好大的秤锤!……这打在脑壳上还了得……真险呀,真险! “什么话!这埠头是大家的!我们用不得!”阿波哥愤怒地说。“大家听见吗, 有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四围的人答应着。 “该打!该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说着。 葛生哥在大风中跑来了,一面咳呛着。 “咳,咳,华生!你怎么呀?……” “怪他不得!谁也忍不住的,弥陀佛!”有人对他说。 “顶多争两句吧,相打做什么呢?……” “那除非是你,弥陀佛!……” “碰着你就好了,一句也不会争的,……” “可是弥陀佛只有一个呀!……” 大家回答着。 “幸亏是华生呀,我的天呵!”阿英聋子叫着说。“要是你,弥陀佛,哈哈, 早就上西天了!——那么大的秤锤——嘭!……” “到底是弥陀佛的兄弟,要是别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这 样说着。 葛生哥忧郁地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这样的事情,还要火上加油!——华生,”他转过去对华生说,“你回去吧。” 华生还气得呼呼地喘着,站着不肯动。他紧握着扁担,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 来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从后门溜走了,有人见到。丰泰米店里冷清清的,只剩着一个学 徒在那里张皇地探着头,又立刻缩了进去。 这时桥东的保卫队来了:是三个武装的兵士。他们刚从睡梦中给闹了醒来,便 得到了乡长的命令。 “华生,到乡公所去,乡长要问你呀! 他们一面扣着皮带和衣襟,一面揉着眼,懒洋洋的一脸青白色,烟瘾上来了, 振作不起精神。 华生刚刚平静了一点,正想回去,现在又给激起了愤怒。他倒竖着眼睛和眉毛, 叫着说: “什么东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 “唔,乡长出场了!”阿波哥习惯地摸着胡髭,“还派武装的保卫队……哈, 哈,真要把穷人吞吃了的样子!——我们一道去!” 大家又喧闹起来。拥过了桥: “一道去!……一道去! 桥西的男子全走了,只留下一些女人。阿英聋子在那边惊惶地叫着说: “啊唷唷妈呀,不得了了……华生给保卫队捉去了……” 葛生嫂抱着最小的孩子,慌慌忙忙的从小路上迎了过来。 “华生!华生!”她叫着想拥进人群去,但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把路分开来。 “不碍事,我一道去,”葛生哥听见她的声音,挤了出来。“你叫阿莫把米抬 回去吧……” “你怎么呀……你怎么让华生给保卫队捉去呀!……你这没用的人!” “怕什么,到乡公所去的……” 葛生哥这样回答着,跟着大家走了。 但他心里却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慌。他知道乡长一出场,这祸事就不小了。 乡长傅青山是借过阿如老板许多钱的。 但华生却并不这样想。他生来胆子大,也向来看不起傅青山的鬼头鬼脑。一句 话不合,他还准备痛打他一顿的。这三个拿手枪的保卫队是烟鬼,当不住他一根指 头。 他们走完街道,往北转了两个弯,乡公所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所高大的楼房,是用傅家桥人的公款兴筑的,现在也就成了乡长傅青山 的私人住宅。门前竖着“党国旗”,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 乡公所。” 兵士到得门口,把门守住了,只许华生和葛生哥进去。 过了院子,走进大厅,领路的一个兵士叫他们站住了: “在这里等。”他说着独自往里走了进去。 华生轻蔑地望了一望厅堂的华丽的陈设,拣着中间一把靠背椅子坐下了。 葛生哥不安地皱着眉头,不时咳呛着,踱着。 厅的正中央挂的一幅很大的孙中山的遗像。两边交叉着“党国旗”。下面一横 幅大字的遗嘱。伟人的相片和字画挂满了墙壁。一些红木的椅子和茶几。正中的桌 上陈列着好几只古玩似的磁器。 兵士进去了许久,不见里面的动静。华生不耐烦起来了。他拍着桌子,大声叫 着说: “肚子饿了!快来说话!” “你不要心急呀……”葛生哥惊惺地说,“他总要吃足了烟……” “哼……看我给他一顿点心!”华生气冲冲地说。 “哈,哈,哈……” 里面一阵笑声,乡长傅青山出来了。 他瘦削苍白,戴着黑眼镜,八字胡须,穿着白纺绸长衫,黑纱马褂,白底布鞋, 软弱地支着一根黑漆的手杖,一手挥着折扇,笑嘻嘻地缓慢地摆了出来。 “喔,难得,难得,弥陀佛,你真是好人!不要说傅家桥找不到第二个,走遍 天下怕也难得的……请坐,请坐,怎么站着呀?都是自己人……” 葛生哥张惶地不晓得怎样才好,只是呆呆地站着垂着手,喃喃地说: “承乡长……” “喔,这位是谁呀?”傅青山转过头去,从眼镜边外望了一望不动地坐着的华 生。“就是令弟华生吗?生得好一副相貌,少年英俊……” “不错!我就是华生!” 华生轻蔑地望着他,把左腿叉到右膝上。 “有人到我这里来诉苦,说是你,弥陀佛,”他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哥,“说 是令弟打毁了丰泰米店,这是真的吗?……” “打死了他,又怎样?”华生说着,把两脚一蹬,霍地站了起来,愤怒地望着 他。 “华生!这算什么呀!”葛生哥着了慌。 “打就打!我怕谁!”华生大声回答着。 “乡长……” “哈,哈,哈,没有什么,小事,弥陀佛,你兄弟年轻,阿如老板本不好,埠 头是大家的……你兄弟气还没消,我们以后再说吧,自己人,我会给你们讲和的……” “谁给他讲和!” “平一平气吧,年青人……弥陀佛,你真是好人,带着你兄弟回去吧,你晚上 再来。”他低声加上这一句。 “全靠乡长帮忙……”葛生哥感激地说。 “看你怎么讲来!我怕谁?” 华生说着往外走了。 “哈哈哈,慢走慢走,弥陀佛,自己人,有话好说的……” 傅青山支着手杖,望着他们出去了,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说: “好凶……那样子!” 接着他提高喉咙,命令着门口的兵士说: “把大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