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路翎文选 预言 快要过旧历年的一个早上,算命的老头子胡顺运很凄惨地对药铺的伙计邹德昌 说,他是老了,太老了,六十八岁了,他不再指望什么,恨不得马上就死去。他确 实老了,门牙已经脱落,破烂的棉套裤里的两条腿不住地在颤抖着,脸上有着一种 在孩子们看来是很可怕的干枯的严厉的神情。他已经在这个街口,这个药铺的门前 摆了十几年的算命拆字摊,这以前他是在大街上摆摊子的,少壮的时候他还背着他 的箱子在外面流浪过,他见过多少事情啊!现在他对任何东西都不再发生兴趣了。 他的拉车子的儿子和他的媳妇憎恶他,他自己也觉得他是他们的累赘。儿子养不活 女人和小孩们,他不忍心去吃他的,就这样在他的可怜的拆字摊面前挣持着。常常 地好几天没有一笔生意,没有人来算命、拆字,或是请他代写写信,他就饿着。有 生意的时候,他也只能每餐啃一块大饼。今天早上离家的时候,他关心孙儿们,告 诉他的儿子说要过年了,总得想办法弄点钱来买点孩子们吃的,他的儿子就大骂了 他一顿。现在他就在对药铺伙计邹德昌诉说着这个。他的声音是急切的,颤抖的, 他在叹息着和呜咽着,他觉得他再不能忍受下去了。 药铺伙计不愿意听他。没有人关心这个颤抖着的老人。邻人们害怕看见他的拆 字摊,害怕看见他的和命运苦斗的悲惨的景况,因为他们不但不能帮助他,而且还 忍不住地要嫌恶他。他们害怕看见他坐在板凳上,在阳光下露着白发的头,两只手 抱着一大块饼啃着的样子。他们害怕看见他的摊子上的一块破裂了的玻璃和玻璃下 面压着的一张一块钱的钞票——这老头子在从这张废弃了的钞票上怀念着他过去的 一生。这老头子是非常喜爱整洁,因为他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他的摊子上的破烂的 毛笔、砚台,以及粗劣的纸张,都是收拾得很干净的。但人们不高兴看见这些,因 为这些都是不应该存在的了。他很知道这个,他都明白他已经非常的老了。 “要是有钱人家,你这大年纪还不是好享福!”药铺伙计对他说。 “享福?哼!”老人说。于是他呆了很久,望着不远的桥旁的菜市上的人群, 阳光照耀着这纷忙的人群。忽然地他的嘴唇慢慢地动起来了,他茫然地说:“天多 冷啊!我的骨头酸痛啊!” 然后他弯着腰走到他的摊子面前去坐了下来了。一个很小的,戴着红色的尖角 帽子的女孩子走过摊子,不知为什么站了下来,仰着头痴呆而甜蜜地对着他看着, 他觉得这女孩很可爱,就笑了一笑,可是这枯干的脸上的笑容惊骇了她,并且使她 愤怒,她大哭了起来逃开去了。 很多小孩跑过他的摊子,很多女人提着满载的菜篮谈笑着走过,她们都不停留。 “难道我是一个鬼么?”老头子愤怒地想。 但立刻他就得到了一个向一切报复的机会。围着油渍的围裙的乡下女人在他的 摊子面前停下来了。她穿得很破旧,面色很惨澹,然而却生得很姣好,并且挺直而 丰满。就是她的这种年青和姣好,激动了老头子的怒气了。他觉得她是罪恶——应 该得到惩罚的。他严厉地看着她。 “先生!拆个字多少钱?”她小声问。 “五千块钱” 她呆着了。他看着她,他的怒气愈发强大了,他憎恨她的这种既然想得到好运 却又爱钱如命的样子。 “她倒想我是便宜的呀!——五千块钱,我还吃不到两块烧饼!”他狂暴地想。 “先生!两千好不好?”女人说。 老头子看着她,忽然地大声说:“好!”这样,他就接待了他两天以来的第一 笔生意——这女人本能地对他投了恐惧的一瞥,从他的盒子里抽出了一个“大”字。 她屏息地看着他;他的嘴唇颤抖着。她的命运现在是操在他手里了。 “她年纪轻轻的,就不能嫁人么?——算她妈的鬼命!”老头子恶意地想。 她说,她是问家里头的事的。家在河南,半年没有信了;现在要过年了,她却 不晓得哥哥跟妈妈的死活。家里头没有地,种的人家的;上半年来信向她要钱,她 还寄了三万块钱回去。说到这里她摸出一封揉得稀烂的信来,并且含着眼泪了。 老头子阴沉地接过这乡下的来信去,看了一下。 “唔,”他说。 “先生,怎样?” “听我说:‘大’——就是,你的这个命是不吉利的!” 女人紧张地看着他。 “不吉利!”他忽然大声说,并且愤怒地笑着,在他的玻璃上写了一个一字一 个人字,又在上面划了一横,“大一人为大,你家里只留下一个人了!” 那女人要说什么,他做手势阻止了她。 “就剩一个人!我是不说假话的,”老头子说,轻蔑地笑着,紧张而激厉,完 全没有了他往常算命时的那种疲乏的,迟钝的样子了。他渴望打击这指望着好运的 女人,他渴望一直打到她心里去。他这被一切遗弃的老人,渴望试一试他对这个人 间的权力,他的心境是疯狂而邪恶的。“大,上面再加一横,就是天——就是天各 一方,你从此不要再跟这家里人见面就是了!你指望吧?那也没有用的!你指望积 几个钱,你指望享福,你在这地方过不惯,指望回家团聚,你指望!…… 好!那么,你听我说,从此你断了这一根肠子吧!”他大声说,喘息着而停顿 了一下,看着他面前的那惨白的女子。“人生一世,姑娘!”后来他靠到椅子上去, 凄凉地说,而他的嘴边含着轻蔑的笑纹,“不必计较的,说不定隔一下,你就不想 家了,说不定你回到家里头去反而要跟屋里人打闹。我看你这个性子不是好性子! 你爱钱如命,可是命中注定你是大——大意的,你一个钱都积不起来!说不定马上 就见灾祸!” 那女人呆看着他,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着,后来突然地哭起来了。她拉起她的围 裙来蒙住了脸。 “先生……” “不必的,”老头子胡顺运感动地说,含着辛辣的眼泪,觉得可怜这指望幸运 的女人;他兴奋极了! “姑娘,哭是不必的”,他抖着说,“要忍命要安命!你家里人,就是活着, 也是过苦日子,苦日子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他们活着,他们就要替你哭,替你难过; 对于别人,苦命的人不过是叫他们哭,叫他们难过!所以你也不必替他们难过了! 你管你自己的路吧,指望好运,那是下贱的!” 那女人哭得更凶了。摊子的周围围满了大人孩子,静静地;而且奇特地含着敬 畏,听着老头子的话。老头子大声地说着,他分明地觉得他已经操纵了人们的命运, 他要教导他们,鞭策他们,他要叫他们知道人生的空虚和天意的庄严,他们,这些 下贱的,势利的,指望快乐和幸福的人们。 “姑娘,人是下贱的,”他尊严地说,“你哭,是吧,说不定马上你就变了, 你哭是为你自己没得好日子过,所以其实你一点也不想你家里人,这是上天叫你哭! 你心里一定有不好的心思,你心惊肉跳,心慌意乱,自己还以为真的是想家呢!… …你年轻,”他忽然神秘地小声说,“你不晓得的!凡是人不能安命,心里有罪过 的心事,就会有祸事临头!哪个自以为快活,哪个指望快活的,就有祸事临头,所 谓乐极生悲!那是天意,姑娘!” 他极其激动地沉默了,瞪着眼睛,一只手指着天——蓝天上泛滥着明亮的阳光。 年轻的悲惨的女人的哭声继续着,她不懂得她何以不能指望和平与安乐。后来她的 哭声微弱了,她在喘息着,颤抖地唤着她的妈妈和她的哥哥。人们静默着。人们看 着她的颇为姣好的脸和丰满的胸部,证实了她是一个有着罪恶的心思的女人。 “先生的话是不错的。”一个提着菜篮的女人说。 那女人丢下了两千块钱,站了起来,游魂一般地走了开去。人们望着她,好像 望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人们的眼光里充满着怜恤和谴责。人们长久地望着她,从她 的瘦弱的身影上看见了不幸,以及对于快乐的罪恶的希望。她从房屋的暗影中走到 阳光下了,她走过木料场的旁边了,她又走进阴影中了,她挺直地,慢慢地走着, 一辆穿街驰过的吉普车对着她冲来,那样大的声音她都不觉得,显然她在想着她的 不幸,以及对于快乐的罪恶的希望,她倒在车轮下了,车子发出可怕的大声停住, 传出了她的一声惨厉的叫喊。人们呼叫起来而奔了过去。 人们把老头子胡顺运留在那里。他瞪大着眼睛颤抖着。他长久这样颤抖着。… …突然地他拿起摊子上的那封信来,看见了那封信上写着“交郭吴氏亲收”:他猛 烈地打开来,念了一遍。 “郭吴氏览,我的亲亲女儿,自从你男人死后,你也苦够了,家中对你不起, 年纪轻轻你就出外帮人,大叔他们劝你改嫁你又不肯。儿啊!为娘的心里难过。家 中无人照料,今年麦子收成不好,又要打捐,你哥哥急病了,我儿如有钱,寄几个 来,日后我儿可自己做点衣裳,在外无人关心,我心甚不安,我儿啊!” “她是一个寡妇呀!”老头子胡顺运恐怖地想,“我怎么刚才没有看清楚呢?” 于是他又读着,高声地念着:“我心甚不安,我儿啊!” 他望着不远的围着那吉普车而挤着的静默的人群。忽然地有一个穿长衫的青年 从人群中奔了出来,大叫着:“死了!” 老头子像受了一击似地昏晕。眼泪迷糊了他的眼睛并且涂满了他的脸,可是他 哭不出声音来。他紧捏着那封信,长久地呆望着摊子上的那两千块钱。他失了一切 的知觉,就这样呆坐着,一个钟点以后,就有十几个男女来找他算命:他们都佩服 他的灵验,连药铺的伙计都来找他算命了。但他呆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好久好 久,他对他们摇摇头。…… 可是忽然地他喃喃地开始说话了。 “大”字,人出头,主吉利,主财喜,人字……人字两脚分叉,主平,平安… …他呆望着人们,小声说,他的鼻涕流下来涂污了他的凌乱的胡须。“吉利,平安,” 他摇摇头、静默了。 下午他就悄悄地走了,连他的摊子都没有收拾——他遗忘了一切,在想着“我 心甚不安,我儿啊!”那句话。当天夜里他就死去了。在他的僵硬了的手里,紧捏 着那一封信和那两千块钱。 这个故事,这老人的最后的灵验和他的奇怪的死,一直到现在都是市井闲谈的 资料。人们说他是在临死之前得到了天启,所以预言了那个郭吴氏的命运了;人们 对于在那以后的几个钟点内他没有能替他们算命,觉得很是遗憾! 一九四八年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