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路翎文选 卸煤台下 一 包工严成武从卸煤台后的石渣堆上攀下来,挥着汗水,懒懒地走向他的朋友, 铁匠出身的孙其银。孙其银正粗笨地张开腿,骑在一块长方形的石头上,无表情地 望着那些在山坡上挥锤狂喊,汗液浸湿了褴褛的衬裤,脸孔痛苦地发涨的石工们; 看见他来了就敏捷地收回一只腿,让出位置,然后略略俯下紫涨的大圆脸,从衬衣 底胸袋里掏了一小叠污秽的煤单。 严成武严谨地看了煤单,叠好,在两边的肩头上发狠地轮流擦着面颊,孙其银 半闭起眼睛,嘲讽地瞧着对方的长手指底弯曲的骨节,低而明确地说: “许小东老婆病很沉,自己也不好;这一个工还是算他的,我说。” 包工不满地看了看他底朋友底濡湿的圆脸,干枯地清了一下喉咙,然后很恶意 地摇了摇头。 “做包工并不划算……”他尖细地说。石工令人难堪地吼了起来,铁锤击在山 石上,两个人都向那边瞧了一眼。“平常做里工都扣钱的。”他站起来,解开蓝布 衣底最末一颗纽扣,露出瘦削的胸脯,焦虑地望了望卸煤台。“我交不了煤,就拿 不到钱。”接着他胀着颈子向坡上的石工们用干燥的大声喊: “这里一起有几方呀!” “三方。”坡上无力地回答。 “天气够热,娘!”他拍裤子上的灰尘,征求同意似地望孙其银,但孙其银却 怪异地扭着颈子,眯起眼睛,瞧向卸煤台尽端的煤场。 “我去了,劳你神。许小东的工钱还是要扣,不止这点数!” “好说,为人不要欺人太甚了。” 包工焦躁地走去了。一触到他底长长的、勤劳而势利的褐色颈项,孙其银底明 亮的小眼睛就恼怒地皱起来了。这颈项消失了之后,他就迅速地跨向坡侧的树下, 喝着石工们底水。然后,他仿佛更肯定了他底意志似地,在中午底酷热的太阳下, 强旺地爬上了斗车底愚蠢的行列在那里隆隆发响的卸煤台。 他是严成武底远亲,住在这矿上三个月了,但并没有弄到固定的职业。严成武 报他做监工,他替严成武查号,收煤单;此外,还替他照顾着一个临时的开山包工。 他底态度决不像一个监工,也从来不表露要做一个好老板的愿望,所以使工人们觉 得奇异。有人说他正在暗暗地弄成一个大包工来压倒严成武,又有人说他即将调成 职员,但结果都不对。从他底黑胖的时而透明时而阴晦的脸上,是看不出这些来的, 所能看出的,是他跟严成武很不对。 很多人把这很不对的原因解释做,像他这样有种有力的好人,在势利的包工下, 自然要感到委屈,不服输。这自然是的。但既然有种有力,为什么不跳下去呢?这 就在于,严成武能做一个势利的小包工,想做一个富裕的大包工,可以仅仅以一个 包工底眼睛来看全世界,在烈日底下辛苦别人和自己,咒骂一切妨碍他底利益的存 在,孙其银却不能。 当过铁匠,在风炉、锤与砧旁边愤怒和痛伤交替着糊涂地度过八年;领导过一 小支游击队,在南方底林丛里从大腿上流过铁匠底血;爱过一个女人,想从头来安 排生活,但终于失望,痛恶地奔开,——这样的人,愿意成为一个包工吗? 二 火车蹒跚地驶进卸煤台。卸煤工们在台墙上怒叫,奔向各自的仓口,打开闸门。 仓口拥塞起来了,人滚跳到仓里去,和煤块搏斗。但管工一走开,火车司机也走到 矮棚里去歇息,一切便又归复怠堕了。卸煤工们懒懒地扬着铲子,在窒息的黑雾里 咳嗽咒骂车厢多。捡石块的童工匍匐到台墙上来,出神地,用动物的眼睛凝视着下 面的车厢、和疲乏地蹩过机车前的、衣裳破旧的妓女。管工喊叫,司机走回来,于 是车厢向后推移,童工躲回煤堆,卸煤工们在灼热刺肉的煤砂里重新作困苦的奋斗。 卸煤台连接着焦炭场底斜坡,连接着煤场;斗车底铁轨从巨大的筛煤机转弯, 倔强地交成两条,通到台上来。刚刚上日工不久,工人们都拼死地卖力,以便好在 炎热的中午时分偷点懒,但笨重的斗车底运动时常在转弯的地方遇到阻碍。 这次是列在第四辆的许小东底车子苦涩地呻吟着,跳道了。许小东惊慌地跳开 去,后面的车子在下坡路上无法制止地冲过来,猛烈地碰在病车上;病车倾斜,煤 碳翻倒,于是斗车行列底进行被阻遏住了。 “喂喂,死了;”后面的唐述云叫、严厉地皱起眉头,仿佛表示,今天准定每 个人因此少推一车,少得五毛钱。 瘦长,大头的许小东惶惑地摸脸、糊涂地想着刚才要是被后面冲上来的车子砸 伤了腰的话,一切便会怎样。 “死了。唉,又死了。”他反应似地大声说,叉起腰,有罪地望着伙伴们。 “你动手呀,雄!”唐述云恶叫。这是一个以严刻和强悍自居但其实善良的流 浪汉。 孙其银在他们前面出现。唐述云肃静,侧头假装着想什么,然后和孙其银一同 跨向倾斜的斗车。孙其银阴沉地单独抬着斗车底前端,但因为他单独,老工人方正 基和一个少年从后面默默地跑了上来帮助。 斗车重新加入了行列。许小东撅起屁股,痛心地瞧着空车,这会使他损失了一 根签。他哀求地望孙其银,但后者却无表情地望着煤场,然后歪着破皮鞋,大步跨 回号棚去了。 于是斗车工怨恨起来,扩大了自己底失望,但正当他昏晕地经过号棚,望也不 望孙其银的时候,仿佛并没有发生这件事,仿佛车子里堆满了煤似的,一根竹签碰 出愉快的声响落下来了。这是使粗壮的胸膛悸抖、酥软的短歌。他惊喜地转头,孙 其银淡淡地呶嘴,示意他快推,他苦涩地笑了,努力撅起屁股。 火车在这时候发出尖叫驰出了卸煤台。 中午的时候,他到矮棚里来找孙其银。 他异常瘦削。腿长,头发则硬脏乱,鼻尖下垂,时常和他底现出儿童的羞涩微 笑的短上唇一齐挤动。眼睛无光,但隐藏着一种晦暗的,深深注意的神情,一种怀 疑的苦闷的渴慕;从他底扁平的大手底不安的运动上,尤其是从他底松弛的脸上的 惶惑的微笑上,人们可以窥察到被压抑的儿童和辛苦的成人底某种奇异的混合,来 找孙其银的时候,他底这种状态愈发明显。他屈起长腿,多余地用手束着裤带,不 安地笑着,把黄色的大门牙向黑胖子(黑胖子和破皮鞋是工人们给孙其银的绰号), 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出自己底愿望。 “孙老板,我和你说……”他说,胆怯地注视对方。 孙其银阴沉地皱眉,不愿意别人叫他老板。但他终于抚慰似地笑了笑,在凳子 上转动身体,把手随便地摊开。他这样做,是为了使斗车工不再采促。 “你坐。”他随便说。“你缺的一个工,我替你垫了。”他用响朗的声调说, “垫的照平常的车数。” “谢孙老板。” “这严成武,他是很恶地啃剥你的。”他狠狠地搔颈子,“他的啃剥帐不大好 算。我从前说了,说伙计们害一半天病,照给钱,他就会谢老板,卖力做。”他嘲 讽地笑,玩弄粗手指。 “可是严成武不理会,唉!” 许小东脸红,假装着去望台墙前的争吵,歪过脸去。孙其银不安地站了起来。 “是这样……我家里病得很糟……”他说,不敢看孙其银,“这些日子我累伤 了,孙老板是好人,许小东不忘记。”他底眼皮抽搐。孙其银扰乱地皱着鼻子,望 望地下。“我想,现在半月忙到了,我想先借半月钱。借我吧,我女人要吃药。我 累伤了。”汗液遮盖了他底瘦脸。“是孙老板我才敢说。我累伤了。再呢,严成武 老板克扣我的钱扣多了。” 孙其银默默站定,铁匠似地向上缩紧厚肩,半垂下眼睑,沉思地望着棚外。 “你借不到的。”掣回眼光,他说,“我垫你吧。不过,不多。” 斗车工狼狈地佝偻,把拳起的右手举到腮边。 “谢孙老板。”他发出嗡嗡的声音说,似乎要哭。 孙其银闭嘴,以一种和他底胖身体不甚相称的快捷伸手到荷包里去,在翻出了 一大堆烂纸片之后,找到了十块钱。 “不要叫孙老板!”他突然抱歉地,温和地微笑,做了一个割断的手势:“不 相干的!” 三点钟下工,许小东到镇上去给女人抓药。在到镇上去的路上,他以他底方式 天真地在心里歌咏着孙其银,愿他将来享福,一面自己在这歌咏里体会到自私的喜 悦。但当他从镇上回来,通过厂房走向宿舍去的时候,这种心境就完全消失了。他 疲劳、心酸,对一切不明了,落在渺芒里了。 他突然觉得,他底处境所以如此坏,如此屈辱,完全要归罪给他底女人。地面 工人是工资最少的,养不起一个家。单身汉会多自在!他为什么要拖着她呢?谁使 她跟着他的呢? 谁?往回想罢,那时候还没有打仗。……女人,在做姑娘的日子,是没有想到 会过这样的生活的,是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工人底老婆,在污黑、四壁破 烂的屋子里生伤寒症的。这正如他许小东从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种生活存在,自己 会成为一个可怜的推煤工人一样。他们都生长在江西底佃农家庭里。都似乎应该沿 着老辈子们走的旱荒的道路,把自己底生命一点一滴地消磨在干禾堆里或牛轭后面, 固执地抱紧那贫苦的,狭窄的小生涯以致最后使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化做泥土。 但和蒙昧的年青人一同得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战争,流徙……。怎样的剧变:这在他们是无法明了,不可信任的。因此,他 们还时常有一种黏腻的感觉,以为回到故乡去的日子是近了,尤其是女人,她没有 这个感觉似乎就无法生活;她说,笑,回忆,呻吟,时常呈显出一种半痴狂的状态, 但不管这感觉怎样骚扰他们,不管他们怎样执着这希望,他们对目前的生活,还是 异常,实在是异常可怜地尽力去建设。然而经过了两年,愈对这种生活熟悉,他们 就愈发觉得建设的不可能,自己仍是可怕地悬在空中。工资每个月都不够,被剥削 得心痛,还没有到手就吃光了,一毛钱也不能积蓄下来的时候,怎么能够谈别的呢? 许小东糊涂,想到工资稍稍多一点就好了,想到下井。 走近宿舍的时候,他遇到了站在路旁的槐树荫里、鼓出生锈似的大眼睛、狠狠 地挥拳自语的唐述云。 “哪里来?”唐述云粗声问,拉开扁嘴。 许小东畏惧。 “抓药哩。”他回答,不想停留,继续往上走。经过槐树,他听见唐述云在他 后面独自大声嚷着,像在和谁争吵;也似乎是说给他听的。 “哼,……要是我……”这流浪汉怪声低叫:“要是我!先赏他两个耳光再说。 …怕他包工有鬼用!有屁用!吓,你看那天上的火云……吓,许小东!”他放宽嗓 子,喊。 许小东惊愕地回头,有些恼恨。 “你老婆病还没有好吗?”唐述云大声问。然后,他安闲地把手插到衣袋里去, 点头沉思。 “没有好。”许小东回答,疲倦地微笑。他觉得对方在发神经,假装这么问, 但为什么要假装,他却想不透。 “这样的人也好……,他一天到晚闹些什么呢?”走进宿舍的时候,想。 房间里异常烘热。光线胶腻而污秽,金头苍蝇像火星似地乱进着,当他走近桌 子,卸下上衣的时候,它们轰然飞起无礼地撞向他底脸。他愤怒地用衣服乱打,惊 醒了病人。 于是他微微弯腰,女人在肮脏的棉絮里痛苦地呻吟,抽搐着鼻翼。他觉得他应 该听到什么话,但没有。 “我抓药来了……”他说,声音里含着失望。 “嗯。” “借了十块钱。” 女人咳嗽,用被头揩着颊上的淋漓的汗水。他望着她,心里涌起苦痛的怨恨。 “不要掀开被,”他尖叫,“着了风,又糟呀!” “你怎的借到钱?” “孙老板,”他叫,在房间里寻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但找不到,于是只好屈 腿蹲下,“孙老……孙其银,就是你那回见到的矮黑胖子借我的。”他在说话的时 候平静下来,脸上流露出一种童稚的感激和骄傲。 “哦……孙——胖子!破皮鞋!”女人笑。 “你知道?”他儿童似地瞪大眼睛。 “奇了,我不知道。你刚才还说,他前天还到坡上来的呀!” 他皱起眉头,不想继续这微妙地伤损他的心的,有关借钱的谈话。 “我饿了。”他惶惑地说。 “早上还有饭,冷了……要热一热。”女人不安,企图爬起来。 “炉子都不燃。”他叽咕,内心混乱。“不,你睡你的。”于是蹲到壁角去, 烧起火来。“生病要休息。……吓,我累伤了哇!”他在浓烈的煤烟里流泪,咳嗽, 大声说,“我总是这么想,回家怕也没法子了。一片凄凉,日本人烧光了,你一个 人无法子……吓,后来我想下井。”他沉默地严峻地思索着,一面抛两块煤到炉膛 里去,把锅置好。“看吧,”他笑,“我们总算活下来了。还是下井好,多三块一 天,好一点就多五块。” “我们做这个做一辈子吗?” 许小东伸直腿,向矮炉子不相称地弯着长腰,在锅里面翻弄着;他故意用锅铲 在锅底上擦出一种苦涩的声音。 “你不懂,女人!”他大声说,缩起唇皮:“你老是问我,我怎么晓得,哪一 个晓得明天吃什么菜!” “我听说朱家他们都回去了。 ” 女人兴奋昂头,流汗,向丈夫怯生生地笑: “听说那里都不打仗了。” “你哪里知道。前个月日本飞机还来的,忘了吗?狗种! ……” “我知道。告诉你我知道,”她夸耀地笑,“爹还在,他们,怕都安生过着… …”她底眼睛发亮,怀乡的凄情闪过她底脸: “安生啊!还以为我们在外面好呢?……你一定想想,不然朱家怎么回去的呢?” “他们哪里是回去,到城里做工去了。” “不。”女人固执地摇头,“不管怎样,在家里讨饭也好。 啊……” “当汉奸去!”丈夫倏然伸直腰,尖声怒叫。 沉默。女人呻吟,男人咳嗽。但以后他们又谈起不管在哪里,要是能够依然种 田就好了的话来。女人对这表露了不可遏制的病人的热望,男人则无可奈何地叹息, 思索,终于声明自己对一切都不敢想。末后他把话拉到孙其银上面去,心境好起来 了。 “黑胖子是多好的人呀!”他一面吞饭一面嗡嗡地说,“多好的人,人家是有 种的,听说打过仗;严成武算得什么! ……”他凝想,天真地笑,翘起拇指,“……想起来了,你要吃什么不要?挂 面好不,我还攒得有钱。” “不要。”女人动情地回答,“你明天不买菜吗?” “好些了就好了。昨天烧得好怕人!”他亲切地望着她,然后俯下大脑袋,用 脏指甲在桌子缝里刮,“这个屋子好热!呀,你看我身上的汗!有什么法子呢?… …逃难的人,慢慢来,慢慢看罢。”他咬紧牙齿,像屏息算计复仇的人似地瞪大眼 睛望着窗洞外,“下井的时候看罢。” 女人凄凉地拼命吸气,然后曼声叹息。他站起来,恨恨地摇着破桌子,使碗盏 发响。苍蝇跃过他底鼻子,他机械地张手捕捉,一面想着晚上要不要找谁谈天去。 房子是西晒,红色的、沉闷的暗光还留在布满斑痕的里壁上,桌子底下和床板 后面已经晦暗了。这是在日常生活里最令人烦闷的时候,蚊虫响起来,在晦冥里布 下胶黏的刺丛,更使得疲乏的工人难以忍耐。他糊涂地洗刷锅碗,怨怒地把它们弄 出噪声,一面马似地踢着腿,咒骂蚊虫。 “不是人住的地方!不是人……”他昏乱地骂,一手揩擦额上的汗水,一手提 着刷净的锅,找寻一个置放的地方。 “喂喂,挂在那个钉子上面!”女人过分严重地叫。像一切穷苦而勤劳的主妇 一样,她爱惜她底东西,假若有谁把它们放错了位置,她就不能睡着。 许小东被这呼声所惊,异常怨恨,他响着鼻子,不经心地侧身,去摸索铁钉。 然而不幸,他底手一离开,锅就发出震动穷人魂魄的大声,跌到地下去了! “啊啊——不得了……”女人痛叫,从床上跃起。许小东弯腰,向四面迟钝地 环顾,一面张开嘴,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愤怒的呼声;最后蹲下去,捧起锅;向 屋外照着,一块暗红的光——一个致命的破洞! 女人跃过来。她挤着丈夫底赤裸的背脊,微微屈腿,把手放在膝上,从丈夫底 汗臭的腋下向锅底破洞惊怖地注视着,无望的寂静。听见蚊虫们底怒鸣。 “这么大!”丈夫喃喃说,汗水淋下他底失色的瘦脸。 “不能用了!”女人微弱地说,但随后便痛心地大叫起来: “看哟,这怎么得了!现在要卖四十块钱,我们过得好苦呀! 我们又欠严成武的钱呀!”她哭,捶丈夫底肩膀,“这怎么好!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再没有更痛苦,更无望的事了,比之于一个穷迫无依的家庭打碎了一只锅,在 这一瞬间以前,女人底生命仿佛是找不到依托的,现在她才突然明白,她原来是依 存于这一口旧锅!她多么爱这一口锅,只要它还是完整的,不能用来烧饭都可以! 只要它还是完整的,她便不再想要回到故乡去,也不再想要过种地挖菜的农家生活! 然而迟了! 她哭,呻吟,咀咒,绝望地跺脚。…… 许小东是沉默的,虽然他底心情和女人底完全一样。他重重的放下那该死的锅, 颓然坐到床板上去,垂下儿童似的畸形的大头,翻着眼睛向晦冥的壁角麻痹地凝视 着。但末后他底惊愕的眼睛凄苦地起皱,脸颊恐惧地战栗起来了。在晚上来到以前 的虚假而紊乱的昏沉光线里,这脸显得特别失常,特别难看。 女人还在呻吟喊叫。 “睡吧, 你……你睡你的, 不准叫!”他跃起来,握拳捶胸,一面流着泪。 “不准叫!”他哑声喊。 三 恰好在大雷雨的一夜,严成武包工派成了夜工。 整个晚上,山谷里奇特地燥热,郁闷。山峰板起脸,停止呼吸,肩着笨重的云 层。雷雨在夜里迟钝地开始了。两个钟点后,山洪暴发。卸煤台下底倾斜的场坪和 路床变成了河流。二十团矿道木在水流上漂浮,煤底山积被从中间吃空,坍倒下来, 一刻钟就冲走了一千吨。卸煤台上,电线呼啸着,灯泡闪灼,放出可怜的微光,映 照着左右下面的黑色的狂流。波涛狂啸,扑击到激动的无光的山谷中去,吞没了尚 未刈割的、丰满的稻田。 工人们兴奋地尖叫,抱着头跑过空场。斗车工们全体都挤到卸煤台前端的芦席 棚里来。芦席棚左近,焦炭炉被水冲塌了一个,另两个还在倔强地吐着暗红的、凶 厉的火焰,煤场上,长串的电灯在冰雹般的大雨里所努力射出的低垂的光,连成了 昏朦的一片。包工严成武跑过,掷响工具,尖叫着,像一只被追的老鼠。闪电刺破 黑暗,把豪放的洪流映成沉重的青色。雷响,山谷震撼。没有完工的筛煤台在雷响 之后发出一队兵叫喊似的声音,坍倒了。于是有人在芦席棚前面用激越而沉痛的声 音喊孙其银;这声音被风弹得很远,造成一种人类在粉碎世界的不可思议的大力底 压迫下奋勇斗争的印象。 孙其银原先是躲在那筛煤台底下的,但在打雷的时候,他已经顶着一件硬雨衣, 像一个打足气的球似地通过煤厂向厂棚跑来了。工程倒下,他站住,愤怒地向后凝 视,冲进厂棚的时候,他欢喜似地喘着气。 “危险呀!” “你简直为什么不到这边来!”唐述云恨恨地叫。 “孙其银,煤冲跑了!” “煤冲跑了!”孙其银四面望,仿佛在寻找说话的人。 “孙胖子,工程倒了!” “工程倒了!” “两万几呀!”许小东昂奋地说。 “黑胖子,今天干不成了,回家睡觉。” “干不成了!” 又打雷的时候说话才停止。这些话并无什么实在的意义,然而却决不可缺少。 它们仿佛是一些光明的球,孙其银友爱地接住,然后坦率地抛回来,轻轻掷中了粗 笨的工人们的胸怀底最温柔的所在,使他们露出满嘴黑牙默笑,使被风雨击打的厂 棚里洋溢着天真的生气,雷声过去,每个人都深入肃穆的梦境,听着在芦席底隙罅 里尖叫的风,望着斜斜刺过低垂的光圈的雨箭,不再说话。芦席被风掀去了一块, 雨扑进来,大家向后挤,踩着水塘,又开始在漆黑里喧嚷。 “不要挤,后面是水!”声音大而温和;赤脚在水里响。 “冷起来了。” “你穿少了,小家伙。”老头子方正基在许小东前面大声谈;想战胜风声,使 自己底瘪嘴声音让每个小家伙都听见。” 我就有数。我说:‘大雨来啦!’……这些天气,我们从小种田的人,哪有不 明白呀,这些事,我哪有不明白呀!我就想……”顶上的芦席又被掀去一张,几个 人,其中最厉害的是流浪汉唐述云,咳嗽了起来,遮断了他底衰老的自我诉说。 “呒呒,要把我们吹跑了呀!” “孙胖子,你站这边来——不要挤!——那边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