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路翎《饥饿的郭素娥》 第一章 在铁工房的平坦的屋脊上,白汽从蒸汽锤机的上了锈的白铁管里猛烈地发着尖 锐的断声喷出来:夜快深的时候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那大铁锤的急速而沉重的敲击 声传得很远。深秋的月亮在山洼里沉静地照耀着。 和铁工房并列的较大的一座同样长方形的灰屋子是机器房;它的工作已经停止, 车床和钻眼机在被昏暗的灯光所照耀的油污的烟雾里沉闷地蹲伏着,闪着因烟雾的 凝聚和滚动而稍稍浮幻的严冷的光辉。刚刚下九点钟的晚班。年青力壮而且也愿意 竭力忘去灰黯的生活,在这样清爽的夜晚寻一些准备带给沉重的睡眠的肉体的愉快 的机器工人,这时候散在两列屋子之间的广场上,以坚毅而轻松的姿势打着太极拳, 一面在嘴里轻微地吹啸,交换着温和的咒骂和友谊的粗野的玩笑。张振山从机器房 里走出来了。他对散在广场上的人的娱乐显得漠不关心,仅仅以一种望向河流的暧 昧的彼岸似的眼光瞥了一下最前面一个人的努力张着大嘴的圆脸。他的宽肩的笨重 的躯体,在正前面的机电房窗楣上的灯光的映照下,移动得异常迅速,而且带着一 些隐秘意味。有一个瘦小的身体从房屋的平整而稀薄的暗影里弯着腰跃上两步,截 住他,用羡嫉的恶意的小声喊: “张振山,又去了!” 张振山像碰在墙壁上一般突然停住脚,狠毒地嗅着鼻子,瞪了这瘦小的人形一 眼。但在跃上一个小土丘之后,他又因为某种想头而回过头来,用那种像从空木桶 里发出来的深沉的抑制的大声回答: “小狗种!杨福成,我明天请你喝一杯!” 被叫做杨福成的干瘦的汉子发出了一声兴奋而又惶惑的大笑。但当他困恼于不 能从一瞬间突然交迸的各种情绪里,反射出一句对对方讲是十分恰当的话的时候, 张振山已经越过土丘,钻到一丛矮棚里去了。他酸酸地吐了一口口水,屈辱似地烦 恼地搔着肮脏的厚发,以后就在破工服上擦擦手,把手摊开,神经质地做了一个表 示空无所有的姿势。连打拳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叹了一口气,独自走到工人澡堂侧 的小酒摊面前,一面用手在荷包里摸索。…… 现在,铁工房的打铁的声音和蒸汽的咝声也静止了。张振山顺着峭陡的小路爬 上山巅,经过矿洞的风眼厂,弯到一个丛生着杂木的山坳里去。在一座破旧的瓦屋 背后,他寻着了猪栏旁边的他已经很熟悉的一块长石头,坐下来,开始抽烟,等待 着十点钟的上夜工的汽笛。 在隔着一个圆顶的土峰的右边山脚下,是闪耀着灯火的环节的卸煤台,是精疲 力尽的劳动世界——是张振山的生命里的最富裕的一部分;而在他所面对着的左边 遥远的山脚下,那些宁静地映着月光的水田,那些以虔诚的额对着天空的小山峦, 那些充满芬芳的暗影的幽谷,却使他皱起嘴唇,感到陌生的甜适、焦灼和嫉妒。他 用这样的姿势坐在这里现在是第六次了;在十点钟的汽笛拉了以后,像一匹野兽一 般扑到面前这瓦屋里去,现在是第五次了。 ……刘寿春,那个患着气管炎的鸦片鬼在门前的土坪上谁也听不清楚地咒骂了 几句之后,就摸索着通到风眼厂的小路,下到矿区里去。送着他的,是他的女人郭 素娥从屋子里发出来的一声怨毒而疲乏的叹息。张振山推开了门,把结实的身躯显 现在微弱的灯光里。 “我来了。”走到桌边,他耸一耸肩膀,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说。 郭素娥睁大修长的疲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但是当她掷 一掷头发,把手下意识地抬到脸上去时,这眼睛里就一瞬间被一种苦闷而又欢乐的 强烈的火焰所燃亮。她迅速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扯起敞开一半的上衣的里幅擤鼻 涕,然后又用手揩掉,一面向门外探望着。 张振山露出洁白的大牙齿,以仿佛镑着烟火的眼睛贪婪地瞧着女人的露出在衣 幅里的,褐色的大而坚实的乳房。 “他下去了。”扶着门,郭素娥嘶哑地说,然后俯下头。在乱发的云里,她的 脸突然欢乐地灼红了。 张振山在小屋子里笨重地蹒跚着。在关上门的时候,他抓住了扶在门边上的女 人的发烫的手,猛然地掷了一下,然后又把她的整个的躯体拉拢来。 “怎么办呢?”郭素娥战栗地问。 “就这样办!” 在这粗野的回答之后的一秒钟,屋子里的仅有一根灯草的油灯就被张振山的大 手所扑熄。灰白的阴影在战栗;郭素娥发出了一声梦幻似的狂乱而稍稍带着恐惧的 呜咽。 郭素娥是陕南人。父亲顽固而贪欲,因此也极能劳作。他用各种方法获取财物, 扩充他的薄瘠的砂地,但一次持续的可怕的饥馑,终于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驱逐了 出来。就在郭素娥以后住的这山丛里,他们又遭遇了匪。父亲因为拚命保护自己的 几件金饰,便不再顾及女儿,向山谷里逃去,以后便不知下落了。郭素娥,在那时 候是强悍而又美丽的农家姑娘。她逃避了伤害,独自凄苦地向东南漂流。但她绕不 出这丛山,在山里惊惶地兜了好几天之后,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差不多在原来的地方。 她饥饿,用流血的手指挖掘观音泥,而就在观音泥的小土窟旁边,她绝望地昏倒了。 ……两天后,她被一个中年的男子所收留,成了他的捡来的女人。 刘寿春比她大二十四岁,而且厉害地抽着鸦片。在那时候,他是还有一份颇有 希望的田地的。他是还能够抢到一些包谷,足以应付饥荒,在乡人们面前夸耀的, 但五年之后,便一切全精光了。郭素娥现在远离了故乡和亲人,堕在深渊里了;她 明白了她自己的欲望,明白了她的平凡的生活的险恶了。 四年前,工厂在原来的土窑区里,在山下面建立了起来,周围乡村的生活逐渐 发生了缓慢的波动,而使这波动聚成一个大浪的,是战争的骚扰。厌倦于饥馑和观 音泥的农村少年们,过别一样的生活的机会多起来了。厌倦于鸦片鬼的郭素娥,也 带着最热切的最痛苦的注意,凝视着山下的嚣张的矿区,凝视着人们向它走去,在 它那里进行战争的城市所在的远方走去。 她开始不理会丈夫,让他去到处骗钱抽烟,自己在厂区里摆起香烟摊子来。她 是有着渺茫而狂妄的目的,而且对于这目的敢于大胆而坚强地向自己承认的。—— 在香烟摊子后面坐着的时候,她的脸焦灼地烧红,她的修长的青色眼睛带着一种赤 裸裸的欲望与期许,是淫荡的。终于,那些她所渴望的机器工人里面的最出色的一 个,张振山,走进她的世界里面来了。这是非常简单的:在探知了她的丈夫是一个 衰老的鸦片鬼时,他便介绍他到矿里来做夜工;就在鸦片鬼来上工的第一个夜里, 他在山巅的小屋子里出现了。当然,女人没有拒绝。 现在,郭素娥热切地把她的鼻子埋在这男人的强壮的,濡着汗液的胸膛里,狂 嗅着从男人的膈胛窝里喷出来的酸辣而闷苦的热气。她的赤裸的腿蜷曲地在对方的 多毛的腿边,抽搐着;她的心房一瞬间沉在一种半睡眠的梦幻的安宁里,一瞬间又 狂热地搏动,使她的身体颤抖,仿佛她只有在这一瞬间才得到生活,——仿佛她的 生活以前是没有想到会被激发的黑暗的昏睡,以后则是不可避免的破裂与熄灭似的。 “到冬天……我们就不能了;冬天……”她的嘴唇在张振山的胸肌上滑动,送 出迷荡的热气,“冬天老鸦片鬼总生病,不会上班……要是给人家知道了,好在… …”她的手狂迷地抓住了张振山的肩头,“你带我……走罢。……” 张振山笨重地转了一下身体,用大手攫住郭素娥的乳房,随后,便像马一般地 喷出鼻息,喃喃地用深而阔的声音说: “我不想想这些。冬天,有冬天的法子。” 他激烈但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里泛起青绿色的光,从鼻尖上望着郭素娥。 “我没有办法了。”郭素娥失望地说,声音是沉闷的;而且像堕失到泥土里去 似的,这声音在最后突然停止。“你是个怎样的人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突然 提高了她的枯燥的嗓音,问。接着便稍稍地坐起来,摸索着衣服。 “不要穿,呸,羞吗?”张振山带着温和的讥刺说,一面向地上吐着口水。 “你,你,哼,你!”女人敲着多肉的手,“你,我想过,也是一个无赖的恶 人!我是婊子吗?”她把衣服蒙住脸,最后一句话是从衣服里窒闷地说出来的。 张振山扯去了她的衣服,用臂肘撑着上身。 “我问你。我这个人也有些好的地方吗?”在黑暗里,他严厉地皱起眉头。 郭素娥不解地怨恨地望着他。 “我晓得?”接着她说,“我问这些干啥子?……你懂得我还想什么?我蹲在 这里八九年了;小时候,做梦都不知道有这条山,有你们这些人哩。一辈子可以没 闲话地过完……现在哪,啥子都没有了。”她的手在黑暗中抓扑;她的干燥的声音 摇曳着,逐渐渗进了一种梦幻的调子,“我时常想一个人逃走哦,到城里去。到城 里,死了也干净,算了。……哦,我不想再回家啦!没有亲人!……”她突然昂起 头,破裂地叫了出来,但立刻,她的尖利的声音又变成了柔软而急促的耳语,“你, 你也是个无聊的人。……” 张振山弯过硬手去搔着背脊,烦躁地沉默着皱起眼睛从侧面望着激动的郭素娥, ——望着她的在灰绿的微光里急遽颤动着的,赤裸的胸,她的在空中恼恨地像要撕 碎障碍着她的幸福的东西似的,激烈地抓扑着的白色的手,和她的埋在暗影里,漾 着潮湿的光波的眼睛。……他狡猾而讥刺地望着,一面用手指拧着光滑的唇皮。但 是当他把手伸向女人的胸膛去的时候,他就恼怒起来,半途掣回手,握成一个威胁 的拳头。他为什么要屈服在这小屋子里呢?他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批评他,并且告 诉他,他应该怎样做,贬抑他的性格的恶毒的光辉呢? “呀呀,你不晓得。”他冷淡地说,装出一种疲乏的样子吐着痰。“穿上你的 裤子吧。” “你是哪里人?”郭素娥突然问。 “问家谱吗?江苏。”他重重地跃下床来。 “你现在好多钱一个月?” “没有打听过吗?”摸擦了一下手掌之后他又问,用一种粗暴的声调,“你要 钱吗?” “我——要!”郭素娥同样粗暴地,怨恨地回答。 张振山惊愕地耸了一耸肩膀。他没有想到他会遭到这样的敌手,他没有想到郭 素娥会有这样的相貌的。当郭素娥向他叙说她的热望的时候,他避开她的真切,认 为只要是一个女人,总会这么说;但是当她怨恨地,以一种包含着权威的赤裸裸的 声调说出“我——要”来的时候,他却惊讶,以为除了婊子以外,一个女人是决不 会这么说的了。而郭素娥,能够坦白地怨恨和希冀,能够赤裸裸地使用权威,决不 是妓女,是明明白白的事。 他现在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热烈的叙说,而且仿佛他自己施放的烟幕已经被疾风 吹散,再要认为一个女人总会对她所要求的男人这么说,是不可能的了。他在肩上 偏着硕大的头,从暧昧的光线里向披着衣服的郭素娥凝望着。一瞬间,在他的内部 的某个遥远的角落里,有一种他所陌生的东西震动了一下。他甩着肩上的衣服,垂 下手来,缓缓地从齿缝里叹了一口气。 “我的钱花到下一个月去了。这是一种很乐意的过活呀!” 他这一次把他的讽刺的毒芒对着自己,“喝一杯,请客,赌一局……不过我们 本来就不多。……那些婊子操的老板才多呢。 ……”他本来想接着说:“你找一个老板罢!”但是这句话从他的干裂的唇间 化成一个激烈的吹啸曳到空中去了。 他带着一种有些滑稽的亲切走向郭素娥,搂抱了她。 “你很不错呢。”他嘶哑地说,摸索着她的身体。 郭素娥打了一个寒战,挣脱他,扣紧了衣服,向门边走去。在打开了的门框中 间,深夜的凉风将清丽的月光吹在女人的灼热的肉体上。张振山挨着女人的肩走出 了屋子。站在土坪中间,向远远的山坡上的萦绕着雾霭的肃穆的松林凝视着。但是 当他恼怒地触着了裤袋里的两张纸币,转回身子来,准备把它交给女人的时候,屋 门已经关上了。 他在门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你还不走!人家听见了!”在门缝里探出头来的女人小声说,但是在她的声 音里含有一种不可解的希望,和一种不可思议的对自己的话的否认;她的声调使人 家暧昧地觉得,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只是表明着与她的话句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已。 “拿去吧。”张振山在奇异地望了她一眼之后,把二十块钱递了过去。一分钟 之后,他的庞大的强壮的身影隐没在隔开这小屋与矿洞的风眼厂的,孤独地长着两 株小杉树的山坡后面了。郭素娥苦痛地叹了一口气,关上了屋门。 当她在窗洞前借着灰绿色的月光窥看着两张纸币的时候,她牙齿在嘴唇间露出, 激烈地磕响了起来。 “你说,这两张纸是啥意思呀!”把纸币捏在发汗的手掌里,她望着窗洞外的 晶莹的天空,发出了她的沉默的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