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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实施这次“调动”,当然跟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那份六七万字的“材料”

  有直接的关系。落笔前,他就很清醒,该材料的每一行、每一个字,最终都会得罪一个人——贡开宸。身在K省,却把贡开宸得罪了,这一点究竟意味着什么,马扬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马扬曾反复考虑过,要不要写这份“后果肯定严重”的材料。

  有一阵子,他很犹豫,很忐忑。他几次找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那两位资深研究员,想请他们能允许他“不写这样的一份材料”,并希望他们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这个“不写”……但几次话到嘴边,他都没说出口,并把它们—一“咬碎”,咽回肚里。他反复问自己:有这个必要跟国务院研发中心的这些资深研究员诉这种苦吗?

  他们什么不清楚?什么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对待这个似乎充满变数、似乎多灾多难、却又似乎让人尚可寄予一线期望的时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总要改变一点什么吧?!总要付出一点什么吧?!

  他努力说服自己。

  有时候,他站在自己家那扇油漆已然脱落了的木质窗户前,眺望远近那一片片高矮不等、新旧不等、且又朝向不等的屋顶,望着那些由屋顶和屋顶划分出的小巷,又由小巷和小巷构建成的市民生活领地,望着那些笔直的砖砌烟囱或在风中颤栗着的铁皮烟筒,在烟囱之间低低飞掠过的灰色鸽群……然后他会继续往远处眺望。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那里有几个开掘露天煤矿所形成的大坑。这些坑,口宽少说也有一两千米,深达七八十米,或一百多米。坑壁向下向中间渐渐收缩,成倒圆锥状倾斜,默对苍天。

  最鼎盛时,火车和载重卡车齐头并进,日夜兼程,从它们袒露着的“腹”中往外运煤。至今在坑壁上还“残留”着一段段铁轨和公路的遗迹。而在常人看起来如此“宏伟”的铁路和公路,跟这些大坑放在一起,就像遗忘在巨人身上的几根生了锈的、变了色的铁制牙签或骨制牙签。这些坑真是巨大无比啊!要知道,这每一个坑都是人工挖出来的。几十万人的劳作。几十年的血汗,一旦骤然冷寂……雨急风狂,又何妨且当做朦胧秋月、几树惊鸦……

  他也曾这样感慨过……也的确一直不忍心掉头他去……

  已然四十五六岁了的他,和张大康是大学同窗。当时,张大康是学校团委的宣传部长,校园里一颗极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则是学生会的一般干部。任何时候看到他,总是低着头,斜挎着一只装满了书的旧帆布书包,急匆匆去,急匆匆来,好像永远行走在借书、还书的路上。需要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也总是默默地对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纳、少言寡语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他是张“部长”身边最得力的“高参”,“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椅马千言的刀笔吏”。临毕业前,张大康对他自己和马扬曾有过一段极精辟和到位的分析。

  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佳的三人组合,如果有一天这三个人真能拧到一块儿,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们三人办不到的事。这三人,一个当然就是他张大康,第二人就是马扬,至于那第三位,“你们不认识,我就不说他了,暂时雪藏。”他说他张大康是凭着一股藏不了堵不死也压抑不住、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从周身的骨节缝眼儿里往外冒的“活泛劲儿”在吸引和推动周围的人。“……而马扬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动声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愿意出头露面站到队伍前边去扛大旗,那,比我厉害一百倍……”这是他对马扬的评价。

  住宅楼的走廊里光线暗淡。张大康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行走。到处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旧床板、草席卷、老式的儿童推车、蜂窝煤堆、破自行车轮等等等等。

  所以他不时地碰响了这个,又碰响那个。好不容易找到马扬家门前,为了核实门牌号,他打亮打火机。这时有个挺时髦的女青年袅袅娜娜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爱“恶作剧”的张大康忙上前,低声地对她说了句什么。女青年疑惑地警觉地瞟了他一眼。他忙向她讨好似的做了个恳求的手势。女青年无奈地笑了笑,走到马扬家门前,敲敲门,叫了声:“马主任在家吗?”

  叫罢,回过头来看看张大康,似乎在询问,喊这一下够了吧?张大康示意她再叫一下。她于是再一次拍了拍门,又叫了声:“马先生在吗?”但门里并没回应。

  女青年丢下他,不管他了,径直走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张大康自己去敲门,并捏着嗓门,装作女声,叫了声:“马先生是住这儿吗?我是《环球青年报》的记者,您的崇拜者……”

  还是没回应。他犹豫着去拧了一下门把。门居然开了。他又捏着嗓门,冲着屋里头叫声:“马先生,我特崇拜您……”一边说,一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屋里似乎没人。他又往里走了两步,突然身后有人用答帚疙瘩顶住了他的腰,大喝一声:“你小子!”张大康回头一看,便大笑起来:“马扬,你狗日的!”喊叫的工夫,脚下却被满地的书儿绊了个趔趄,眼看晃晃悠悠地要往下倒去,手也张扬起来,并把一大瓶带来做见面礼的“法国香槟”扔了出去。张大康几乎是绝望地叫了声:“酒!我的法国香槟酒!”就在那一大瓶价值千元的法国香摈“砰”然落地前的一刹那间,马扬一探身一伸手,却将它稳稳地抓住。但紧接着,他也被脚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并且带倒了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稀里哗啦地非常客观地响过一阵以后,两人便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康进门前,马扬正坐在地上,捆扎一捆捆的书。为防灰土,他戴着一顶用旧报纸做的帽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工作大褂和一双特大号的军用翻毛皮靴,嘴里还在哼着门德尔松的一支什么小夜曲。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老是滑落在高高的鼻尖上。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特别的“滑稽”,甚至还给人一点“笨拙”的感觉。他熟练地启开香槟酒瓶塞,先给张大康斟了一杯。张大康笑道:“胜利大逃亡啊胜利大逃亡……没想到,精明如马扬之流的,居然也会有今天!那会儿我就跟你说,别逞能,别给中央写什么条陈。你小子就是不听。哗哗哗,六七万字,痛快,矛头还直指K省主要领导。马扬啊马扬,你真以为你是谁呢?”马扬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静地一笑:“我没写条陈。这种说法不准确。”

  “那六七万字的东西是什么?”

  “看法。仅仅是一点个人看法而已。字数嘛,是多了点……但肯定不是呈给中央的‘条陈’……充其量也不过是应国务院研发中心工作人员所约,写的一篇学术讨论性的文章而已。”

  “个人的看法在历史面前总是苍白无力的,如果你不顺从历史愿望的话……”

  “但历史的真谛就是要让每一个人诗意地存在。”

  “哈哈。

  哈哈。好一个‘诗意地存在’。你就跟我玩海德格尔吧!“张大康扁扁嘴大声笑出。

  马扬不说话了。他常常这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观点阐述清楚了,便会及时地从争论中撤出。保持适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辩。他还认为,必须留出足够的余地,让对方自己去思考。唇枪舌剑,只能把对方逼到无话可说的绝境,但问题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对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贡开宸很快就要被免职了。你知道吗!”张大康突然转入“正题”,问。马扬淡然一笑:“是吗?”张大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问:“你不信?”马扬又笑了笑:“你信?”张大康再问:“你为什么不信?”马扬反问:“我为什么要信?”

  张大康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许多人都在这么说……”马扬竞尔一笑地叹道:“真可惜了你还是K省强势群体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间传说来做时局判断的依据。K省啊,我可怜的K省,你怎么会有光辉前程呢?!”

  “贡开寰家里的人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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