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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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泰对他的回答,不禁感到惊讶,没想到他这么撒得开了。老爷子却对谢平的这个变化十分满意。到九月下旬,谢平能熟练地开上“尤特”满处跑了。子女校也开了课。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先问了桂荣、桂耀的功课,又对他说:“咱分场那段渠道渗漏太狠,从桑那镇引过来的那点水,用不上百分之四五十。我跟老赵合计了一下,咱们要真想在骆驼圈子长期经营下去,戳住脚跟,不让人小瞧了咱们,就得在水上下本钱。眼光不能浅近了。我想从东风公社那头再挖条渠过来。工程量大些,搞好草泥防渗。不光够我们人畜用,还能找几片槽子地,种上牧草和高秆青饲作物,打算上自备的饲料基地。这样,咱们才能高枕无忧。” 谢平说:“这是个好点子。建立我们自己的饲料基地。下一步,谁又能说骆驼圈子不能长粮食呢?” 老爷子说:“对喽!我想把这事交给你办。” 谢平看看那张画得很粗劣的工程示意图,合着虎口,拃了一下那渠道的长度,问:“给我多少劳力?” 老爷子笑道:“分场里拢共恁些人。攥紧了,撒开了,也就那一把。给你十个棒劳力,每年干三个月。” 谢平大约摸估算了一下:“那就不是两三年里挖得出来的。” “工程量,老赵算过了。六年。” “免了我子女校的差使?” “轻闲死你!”老爷子笑着叫道,“一早一晚那工夫你干啥?子女校那一摊,你还得给我捎上!” 谢平笑着想了想,答道:“行!”那渠道底宽八十厘米,口宽三米一,深三米。走的那地段,二米六七往下,全是黑黏土。腥臭。跟糖稀似的粘锹,难往上甩的。站在渠底里,不靠点过人的膂力,咋弄也甩它不到渠帮上去。这十个人自然是老手。全是新生员。不慌不忙。在身前挖个小垱。蓄半垱水。下锹前,先蘸湿锹头,再一脚踩住,“咕唧”一声剜出一块,撤右脚,猛拧腰,一弓一蹬斜起锹,带送带转往起抛。一天干下来,衣服裤子上溅住点泥巴的都算不得好手。 第二年,赵队长死了。死之前的五六天,也怪,突然不屙血了,竟然还能下地走动。他便让建国赶上毛驴车,驮起他,到挖渠工地上转去。看好下午五六点钟光景,早过了那阵燠热的劲头。黄黄的太阳歪到一边便见红,叫阿尔津山下那面大漫坡上两棵孤高的胡桐树,抻出老长的阴影。工地上,那十个新生员全收罢工,走了。谢平在量工方,给每人记成绩;而后擦洗铁锹,坐在高高的渠帮上,卷棵烟,吸着,独自待一会儿,送那西去的太阳进老风口。 赵长泰慢慢爬上渠帮,虚汗濡湿了他稀疏的额发。他没让儿子搀扶,只是叫他守着毛驴车,等在渠下。 谢平扶着赵队长,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吗?”赵长泰问。 “反正不干这,就干那。总得干一样。六年、七年,对我都一样。”谢平答道。 “自己有什么想法?” “自己?没有……” “真没有?” “从五号圈出来,我觉得哪儿都是天堂。”谢平眯细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烧云,“哪都一样……” “挺满足?” 谢平不回答。烟草太劣。嘴里发苦。他用力啐了口唾沫。 “为什么不吭气?” “你们不就是要我这个样吗?”谢平用铁锹挑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地朝渠对崖一只蹲在洞口傻看的土拨鼠拍去。卵石砸在离土拨鼠几厘米的地方,吓得它哧溜一下,缩回洞里去了。 “那么,是我们让你产生了这种混账想法?” “如果这么想的就是混账东西,那么我周围……这号的混账东西就太多了。” “谢平,我是决计看不到你挖成这条渠的了。也###天……也###年……说不准在哪一个倒霉的早晨,或许夜晚,我就‘塔尸郎’了。我今天能出来走走……可但凡我那不争气的屁眼又闹腾起来关不住门,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来再见天日。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说。土拨鼠。给个拳头大的洞口,就能猫里边窝一冬……” “你是土拨鼠吗?你在青年班那会儿……” “别再说那些了!”谢平叫道,咬着牙。他怕听见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别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谢平叫道。 “你害怕回过头去看自己。不敢回头去算自己的账……”赵长泰不想放过他。 “我求求你了。我没有过去!” “瞎话。” “就算它是瞎话。全是瞎话。瞎话。瞎话。瞎话——”谢平早就想这么嚷一嚷了。今天,他总算嚷了出来。 赵长泰抿住了嘴。从在试验站那会儿,他就看中了这个小年轻。有股子刚劲儿,憨气。俗话说“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准有出息。他看这个上海来的娃子身上就有股北方人的火性子。赵长泰明白,自己得罪了羊马河几个头头,但凡一天不调离羊马河,他们决不会再让他抬头。而一般情况下,他们也是不会放他出羊马河地界的。他希望有成千上万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希望他们比他聪明,比他能干,比他有眼力,会折腾,终究能支撑出个局面来。他觉得场里那些人把他调去给这帮青年当“教师爷”,算是他们“失策”。他暗自高兴,决心在日久天长的厮磨中,把自己一二十年来的许多教训慢慢教给他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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