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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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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下去了没有?”齐景芳半是愧疚半是讨好地问道。 “火……”谢平冷笑笑。 “我说什么,你还信吗?”齐景芳凝视着谢平竭力想躲开她目光的眼睛,问道。 “不可能再信。”谢平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得气气她,“回敬”她一壶。 齐景芳一下迸出了眼泪,扭头跑去,跑了十几步,又回转身来冲着谢平喊:“你就看见我蒙你了。可你为什么想不到,是人家老黄主动提出要帮我复习功课,你叫我咋办?他能在这儿待几天?咱们干吗要得罪人家?我早知道你会误会的。我知道跟你解释不清,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反正就几天的事。他一走,我们还是我们。可你……小肚鸡肠!” “对,我小肚鸡肠……”谢平继续冷笑。 “你就是小肚鸡肠!”齐景芳跺着脚嚷道。 “狠狠地哭吧。这野地里,干的都能冻裂,你再给自己添一脸湿,正好!”谢平看她真哭,心又软了。便想开句玩笑,逗引她。 “不要你管!” “好。不要我管,我走。” “走!你说得倒怪轻巧!把人诓这儿了,拍拍屁股,自己倒想溜了?走,也得把话给我摆明了撂净了再走!” 谢平这下可真火了:“我诓你?是你请我当‘家庭教师’,又用瞎话蒙我。你追着要跟我解释这一切,把我拽到这鬼地方来。你跟我,到底谁该把话摆摆清楚,撂撂干净?你说!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怎么不说话了?没气了?哑巴了?”谢平冲到她面前,恨不得一口啃掉她半个脑壳。他没穿大衣。这野地里的风又透心刺骨。他觉着自己简直就跟光着身子戳在这里一样,心里又窝憋得不行。 谢平一吼,齐景芳反而不哭了。她怕的、担心的就是谢平不理她,冷淡她,蔑视她,居高临下嘲弄她。而这一刻,他蹦得越高,吼得越响,越烦恼、愤慨,越表明他心里有她。她是这么理解和分析“局势”的。 齐景芳注意谢平,已不是一天两天了。离开上海前,她大姐背着她大姐夫,还偷偷跟她做过这样一次交代:“跟你说实在的,大姐我是不想让你走的。我跟你大姐夫吵过,要他给你在上海落个户口,他反把我训了一通。你积极,你大姐夫积极,我拖不住。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论过日子的舒服,你还不如回老家……跟二姐夫……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我想着,不管那些批准你去农场的人现在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们眼里你总是跟那些上海学生娃子不一样。将来有政策照顾成千上万的他们,不会有专门的政策照顾单独一个的你。你得靠自己……”讲到这里大姐唏嘘抽泣了好大一会子,而后说道,“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到了那边,留心身边的人。见到实诚的、可靠的、能体贴你的,哪怕年岁大些,相貌丑些,文化低些……只要能托付自己终身,风风雨雨能有个安稳的去处,你就趁早……” 当时大姐抽抽噎噎哭得说不下去,齐景芳也没让大姐说下去。她羞红了脸,啐道:“姐,你说些啥呀!俺还小哩!”但大姐的话还是起了作用。这使她一上火车,就存下许多戒备,比任何一个女生,更多个心眼;在跟男人的接触中,也更大胆,又更谨慎。她当然绝不会像大姐说的那样将就个“年岁大的、相貌丑的、文化低的……”,要那样,将来还不被那该剁该剐的二姐夫笑掉大牙?让老家的熟人、让支持过自己的县中的老师同学难过一辈子,哼哼一辈子?心志比天高的她,当然要挑个实诚的,但必须还得是个有能耐的。她得让老家的人瞧瞧!这决不能含糊!于是,自然而然地,她注意上了谢平。 几乎从那一刻,在火车站上,谢平被大队部指定为带领全大队一千二百个同伴向团旗宣誓的领誓人起,她就开始在掂量他了……到羊马河以后,她更感到周围这一片低洼的“沼泽地”里,谢平显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岛”。至于黄之源喜欢她,她早敏感到了。这段日子,黄之源常往羊马河来,住招待所。三天的事,他非办一个礼拜,时不时到她们服务班宿舍来聊天,给她们带东西。种种这一些,她心里有数。拿谢平跟黄之源比,那么,应该说,谢平那小岛目前还是“荒芜”着的。而黄之源,则已是“树木蓊郁,气象万千”了。但齐景芳并没有因此让自己心灵的天平偏向黄之源。他是有老婆的人,她决不干那种缺德的事。她接近他,是因为他懂得多,能干。她希望自己多一个保护人。多一个老师。多一个哥哥。 当然,毕竟还只有十七岁的她,也为有这样一个男人能喜欢自己而心跳,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自得,一种喜悦。因此,她也不愿冷淡了他,不忍心因此伤害他。她还不明白男人的“喜欢”里包含的全部用意。她只感到了其中动人的成分,或者她一厢情愿地把它规定在十分单纯的界线内。在这一点上,她跟许许多多女孩子一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总是只生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童话里的。她又本能地不想让谢平得知她在接近黄之源。(或者倒过来说:黄之源在接近她。)这两个晚上,她都极度的忐忑。她为自己在谢平跟前说了瞎话而不安。她害怕谢平来找她,闯到西小院来。黄之源这两个晚上给她讲的东西,也不知听进去有三成没有。在更多的时间里,她总偷偷地瞟着窗外,又不便去放下窗帘,又不愿顶上门。她祈望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些夜晚,以后再不做这种“蠢事”了。却没想到…… “我明天走。替你在那两本书上勾了些题。你跟老黄商量商量,如果觉得合适,就挤出点时间来做做……”谢平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用胳膊夹紧了自己的腰眼。似乎这样,就能暖和些。 “你走?上哪儿?”齐景芳一惊。 “下连队蹲点。” “组织股还去谁?” “就我一个。” “陈助理员恁狠!”她突然愣愣地说。因为冷,嘴唇灰白了。 “下连蹲点,是正常的。” “正常的?”她叫了一声。诧异。不平。耸起黑细的眉毛。 “我的被子洗出来了吧?” “还得带行李?”她又吃惊了。 “不带行李,睡什么?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她低下头不做声了,一口长一口短地呼出许多条清香温热的白气。过了一会子,她说:“回吧。我给你拿被子去。” 她端来的是一盆湿被单。今天才洗。还带来个铁丝编的烘笼,架在炉盖上。 谢平说:“我来烤吧。”她只不做声,好像没听见似的,呆呆翻动被单。被单上不断汩汩地冒出一大团一大团烫手的热气。陈助理员那么快又往组织股里调进个人,齐景芳已经为谢平担着心了。这次又独独把谢平弄下连队,更证实齐景芳的担心不是过敏。齐景芳跟自己二姐夫这一号的人打过交道,了解他们。她二姐夫在镇办厂当生产办公室主任,这一号人官虽然不大,但对自己所要的一切,却把得尤其严紧,谁来插一腿,说个“不”字,都是不能相容的。正因为这样,她佩服黄之源,那么年轻,就能在林场、农场许多地方应付自如。她知道,那是不容易做到的。她看出谢平将后的日子不会过得顺当,这倒反而激起了她一种天性——要去保护谢平。做出牺牲。不管他将遇到什么艰难,都跟他在一起。她被自己这个冲动所打动,并且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充实和兴奋,甚至微微地战栗起来。但怎么开口呢? “还生我的气吗?”她低声问道。腾上来的热气把她脸灼得通红。 他不想回答她。 “我真恨你跟木头似的。”她突然抬起头。 “我怎么跟木头似的了?” 现在轮到她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嗫嚅道:“谢平……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得……” “我洗耳恭听。” “你不笑我?” “你有什么好让我笑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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