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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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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这时要的不是几张票子!”谢平叫道。但等他拿着手套跑到看守所,赵长泰已经被带走了。同车被带走的,还有那个叫李裕的人。 齐景芳再没敢跟谢平来横的。他对于她,始终还是个“街道的团委副书记”和“中队长”。这种印象始终还在约束着她,叫她在他跟前不敢过于“撒泼”,也不敢过于放纵。这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服气、自卑,有时还会被由此而生的一种莫名的苦恼所困扰。当然,此时的她还远不能理解自己的这种苦恼和困扰,也不懂得这种苦恼的价值和它的真谛…… 她打电话叫来了老宁。待他俩慌急慌忙一道赶到看守所,师政法科的“嘎斯六九”车早已不见了影踪。她看见谢平还站在小碱包上发呆,心里也感到一阵愧疚;可看到手套还在他手里,又不觉暗自庆幸,把一颗无处落脚的心轻轻安放了下来。但这同时,她依然感到一种酸涩在心里涌动,叫她沉重地站了下来。她知道谢平这时不会来理她,便拉过头巾,包住还不住在喘息的嘴和鼻子,往后移了两步,又想起还得赶回招待所,给林场来的那位年轻的黄之源科长送洗脸水,便悄悄转身走了。 七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到来的地方去。我从去的地方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黄科长起得早。要是在林场,他起得更早。这是他多年跟随林场的老场长养成的习惯。每天三四点钟,老头子就在屋里折腾开了,咳嗽、放屁、打嗝、抽烟、挪箱子……沉重的软皮靴把陈旧的地板来回踩得嘎吱嘎吱。他起床,也非得把你拽起来(他老伴不在山里),并非有什么大事。隔一会儿,他得叫喊:“黄之源,你小子把我的花镜塞哪儿了?”再隔一会儿,他又得叫喊:“你替我记着点,上午通知伐木二队曹队长让他带人在道口等着我……昨晚我让你收着的那几份统计报表呢?我说你年纪轻轻忘性咋恁大?快找找……”再隔一会儿,又是“你替我记着点……”老场长老喜欢在众人面前骂他记性不好。 不过,林场的人心里明白,在老场长和起小跟在他身边的小黄之间,究竟谁的记性更差些。挨老场长骂的时候,黄之源从来不还嘴。他清楚,老场长这人就是一张嘴臭。除过这,遍天下再找不到恁好的老头。他离不开你,这还不叫你高兴?年头一多,他骂归他骂,黄之源呢,早把他下边所要的东西给找出来悄悄放在手头了,待他二回再叫喊,就可以马上递到他手上,叫老头吓一跳:“你小子有长进啊!头年冬天吃啥来着?吃山核桃补了脑浆了吧……”老头把眼珠鼓老高。黄之源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当了三四年林场计划调度科的科长,加上跟老场长这么一点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林场,整个儿一个大拿!他这回来羊马河,是想请这儿弄个基建队上去,给他盖几间房。他要接家属了。 自己收拾完床铺,到院里活动过腿脚,做做各种转体和下腰的动作,齐景芳送来了洗脸水。 “黄科长,您又自己叠被了……”齐景芳清倒杯子里的残茶。 “我常来常往,麻烦你们的日子多了,你们可别把我当那些大家伙看待……” “大家伙来,我们场的首长还不一定每顿饭都陪着呢。可您……” “啊,那是你们场的首长相中我手里那几根木头了。” “您这么没良心!回头我告诉我们场首长,让他们每顿都只给你上苞谷馍!” 黄之源笑了:“我当着你们场长政委的面也这么说。不信,你问问去。” 齐景芳挑起细黑的眉梢,瞟了黄之源一眼。她不相信黄科长会当着场首长的面把话捅到那一步上去。捅到那一步上了,人跟人之间什么都白了,还有啥意思?还能好得起来?可她觉得场里的几位首长待黄科长是真好。不光当着他的面,就是在背后,他们也常关照服务班的人,千万别怠慢了他。是真把他当一回子事。有时连政委都亲自给水库上打电话,让他们砸冰下网给黄科长抓鱼,还专要小头大肚子的武昌鱼。她常常拿这位黄科长跟羊马河机关里的股长、中心助理员相比。从年龄上来说,羊马河的这些股长、中心助理员没一个不比他大的。可论及场首长的器重,却又没一个及得上他的。 十年后,谢平能到这一步上吗?也许还不止……冷不丁地,她要朝这上想。可我干吗要为“古人”担忧呢?喝大河水了?管恁宽!要你来为谢平操心?哪是哪呀!啧!啧!她自责。而后心慌慌地跳,却又松快舒服得发紧。这会儿,她也这样,呆呆地看着黄之源宽厚的脸盘和细小的眼睛发了会儿愣,格登一下,脸便烘烘地烧热起来,赶紧低头避开黄之源追寻的视线,提起那把高腰细身长嘴的马口铁水壶,哗哗地向脸盆里倾出一长条翻滚着热气的细水柱…… 政委亲自过问谢平的情况,叫陈满昌不舒坦、不自在,甚至多少有些紧张。政委的特点,他清楚。今天使用你,并不表明他真器重你。今天把你晾在一边,也并不表明他对你的潜在的能力缺乏明晰的估价。他不断地在掂对、测试,掐着指头计算。这正是政委厉害的地方。他办事用人都十分讲究时机。时机不到,决不动声色。只看他在袁副校长和儿子跟前那副随和、琐碎的劲头,就以为他是个婆婆性子,或只看他跟场长扭咬得恁凶,一丁点都不肯退让,就以为他刚愎狠辣,那你就都错了,简直是错到了家,错出了圈儿。政委当仓库主任前,在部队一个兵种总部当过秘书。是海军总部还是陆军总部,闹不清了。他自己不说,你也查不到他的档案。 他的档案在兵团干部部铁皮保险柜里锁着呢!密码锁,你开得开?后来因为什么,下来当仓库主任,也闹不清。但能在总部当秘书,这能耐还咋的?政委自己现在已很少动笔了。但无论是老严还是老宁,虽说都是正宗的拿“人民血汗”灌了十五六年的大学生,写的讲稿,起草的总结,呈到他手里,他都要给你打发回来三四次,叫你自己改。而后,他再亲自给你改,能给你改得面目全非,再把你叫来,一句一句跟你说,为啥要这么改。你问老严、老宁服不服?“这一点上,政委真是没得可说的!”这两个臭不唧的大学生都感叹呢!但,陈满昌起草的文件,政委从来没给打发回来过。“行,搁这儿吧。”第二天去问,画了圈了。“打印下发。李”,那一笔流畅粗大的红字!每次都这么顺当。政委看不出来,满昌起草的文件,只是拿去年发过的,加上今年师里刚下达的揉一揉、搓一搓再顺一顺?他看不出,比起老宁、老严,满昌的文字工夫差好大一截?那你又错到了家、错出了圈。 政委心里贼清楚。但为什么不打发你去改?不为难你?因为他刚到羊马河,他需要几个像你陈满昌这样的人。也因为,他看透了你。你那一碗,到底了,没必要那么样地为难你。挖耳勺里堆满芝麻,又能榨出多点儿油?“就这样吧……”所有这一些,陈满昌心里全明白。就说对这一拨“上海鸭子”吧,别看政委平日很少说起他们。兵团群工部、师知青办来要情况,他都懒得出面去谈,总打发政治处主任去应付。但陈满昌很清楚,谢平他们这最后一批上海团校来的学员一到羊马河,政委立马就让干部股、劳资股找出他们的档案送他那儿去过。调谢平,还是政委亲自给张股长交办的事,政委还不让张股长跟任何人说。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政委对谢平是有打算的。这正是陈满昌时时也得掂对的一件心事。自从谢平调来后,政委从不在满昌,也不在政治处人面前谈谢平,好像完全把他冷落一旁。(对此,谢平还迷惘过好一阵。在街道团委工作那一阵,无论是街道党委的何书记,区团委的李萍琴,或是团市委地区工作部的宋部长待他都很热情、知心、坦诚。他习惯了这种关系,也需要这种关系。)两天前,政委突然找满昌,说谢平的事:“小伙子有点毛病,是吗?给你添不少麻烦。你考虑考虑,(政委总是用这种口气跟满昌说话。但政委越这样,满昌越不安。要是真心,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用得着这么谦和地对待他这个三十才出头的部下?)是不是把他搁宣教股去。老宁那人大大咧咧,倒是什么都不在乎……”陈满昌没放谢平。他听出政委暗指他不如老宁那么容人。他不能让政委对他产生这样的印象,更不能让谢平带着对他的“成见”,到另一个股室去,这样实际上是在机关,又是在政治处内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对立的力量。不,现在不能让他走。得过一段……看看那时的情形再说…… 过了两天,机关抽人下去分片包干,督促检查冬季的备耕备料工作。组织股抽的,是谢平。宣布名单的当场,许多人偷偷拿眼角瞟谢平。他们料到陈满昌会这么干的,想知道谢平的反应,想看看陈满昌面部的表情。但他俩都没什么异常的表现。这不能不让他们扫兴。 谢平乐意下连队,只是受不了那些含意复杂的瞟睃。所以,等协理员一宣布“散会”,他起身就走,让别人去议论和猜测去。他估算,这次蹲点总要蹲过年去了。组织股里又调来个上海青年,跟他一起搞劳动竞赛,股里的工作倒不用他操心了。但齐景芳的补课和原定跟秦嘉说好,找各青年班的人碰头,这两件事得在走之前安排妥了。 而且,他也急于想见到秦嘉。他想说服她,能同意他向领导打报告,调离机关。他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在陈满昌跟前待下去。事情越来越清楚,陈满昌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替他本人办事的“小伙计”。但谢平自忖,他不是单为了做谁的小伙计,才不远万里跑这农场来的!有一次在电话里,他跟秦嘉透了点风。秦嘉那番惊讶,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大叫。“到底出什么事了嘛?说呀!出什么事了?”她追问。他说:“你别叫唤呀,有些事电话里不好说(总机房的守机员经常监听上海青年的电话。尤其是一男一女打电话时,她们更爱听)。见面再说吧。”放下电话,他细想想,是啊,出什么大事了?没有啊。干吗那么脆弱?得适应各种环境的考验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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