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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扭

  大来回到零七连的当天,就看见武器库所在的那个土山上,竟停着一辆黑马拉着的篷篷车。篷是白篷。他一惊。他想起张满全的计划。他急忙问哨兵,谁准许那辆车爬到武器库顶上去的。深藏在土山大漫坡腹内的武器库很有几个通风口,都在那土山顶上。人可以从通风口悬人库内。所以,土山顶一直被列为绝密级警卫区域。哨兵却告诉他,这辆白篷车已经在土山顶上等了他三大了。她们是经宋团长的批准,来找你肖副连长的。

  不一会儿,车里下来四个白大褂,捧着医用的白搪瓷盘和全套的取血样器械,来找肖大来。这三天里,她们已经取了零七连全体官兵的血样。只缺副连长一人的了。问清了她们是苏丛手下的护士,肖大来对她们说:“我的血样取过了。回头问你们的苏大夫吧。”

  四个女人很不满意地灰白着脸,同时后退一步。动作整齐划一,非常标准。好像不仅受过长期严格训练,而且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地里给她们下着口令。她们都长得高大、干瘦,有一张颧骨高耸的马脸,白大褂里都没穿长裤。四个人穿了四双解放跑鞋。这使大来感到滑稽。她们继续后退,步调完全一致,上身挺得笔直,眼睛严厉地注视着大来。退到第七步,她们又一起向后转,这才各使各的小碎步,快速向白篷车跑去,仿佛大来在背后拼命追赶她们似的。大褂高高扬起,显露出她们灰白的大腿。

  大来回到自己屋里不久,哨兵来报告说,又来了个女大夫。大来预感到这回是苏丛。他忙跳起来去开门。果不其然,是苏丛,只是瘦了一些。

  苏丛第一次取了大来的血样后,初步的化验,怎么也得不出准确的常规数据。她怀疑化验仪器失常,试剂变异。她惊诧极了。她立即带着大来的血样赶到省城,找医学院的教授或副教授。她自己在他们专用的化验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结果。

  “你拿来的是动物血,跟我们开什么玩笑?”教授或副教授和苏丛说话时,竭力不瞟苏丛那过于秀挺的胸部,只去注视那尊立在苏丛背后、他们已熟悉透顶的人体经络穴位塑像。他们的白大褂上净是黄褐色的药水斑渍。脚上的拖鞋过于肥大,袜子皱缩到脚踝下,裤管又短了一截,露出干巴发黑的腿杆儿。

  苏丛坚定地强调,这血样是她亲手取自一个年轻军人的静脉。

  “不可能……”教授或副教授游移着把视线落到苏丛激动困惑的脸上。‘有人跟你开了玩笑,换走了你的血样?”

  “不可能。从取到它的那一刻到现在,它从来没离开过我的视界。”

  “那也不一定。比如,你那位可爱的丈夫……”

  “我现在没丈夫!”

  “那么……你觉得……我这个血液学教研室的副主任,省人民医院化验室主任,连人血和动物的血都分不清?”

  “可这……怎么可能?他跟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父母姐妹……”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苏丛决定再找一次肖大来。她一到独立团,宋振和和苏可曾联合起来追问,她跟这位从前的学生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现在当大来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却脸红了。他没问她为什么要再取第二次。他信任她。她曾使他知道,人完全可以用跟别人很不一样的方式去穿去吃去走路去笑去哭去喊叫去生活。拔出针头后,她拿酒精棉球替他按揉那小小的出血口。她柔软细长的手指不时触碰到他壮硕的胳膊。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她甚至都忘了他浓稠得像酱汁的血。她一直低着头。她感觉到他在直愣愣地打量着自己。那激动不安的目光顺着她的头顶,一直滑向她密密地长着细小茸毛的后脖梗儿。

  后来她说她要走。他送她回团部。月色宜人。田野开阔。他替她背着器械箱,慢慢走下高地。她则抱着那个存放血样的小小不大点儿的冷藏罐。冷藏罐外壳上印着一个白色的十字。还写着几个中间打点儿的英文字母,好像是一个什么国际机构的名称缩写。他俩走得很慢,不时抬头去看朦胧的山脊。有人说,晚上别往远处看,白天别往近处看,心里就不会害怕。但此刻他俩都想让自己害怕。都想做一两件出格儿的事。特别是她,挺喜欢这种冲动。在这种愿望的逼迫下,她甚至怕冷似的打起颤来。她并不想说话,只想留在这并没实际行为的冲动和压抑中。

  “你跟别人不一样……”也许是他。也许是她,这样说道。

  “称也是。“这好像是苏丛的声音。

  “是的,我出生在那么偏远的哈捷拉吉里,我在阿伦古湖带雾的腥风里长大。我爹每一个巴掌都能叫我鼻子牙龈出一次血。我从来不知道女人的脚还可以那样的白……”

  “我不是那种意思。”

  “不用解释。我明白我自己。”

  “不。我的确没半点意思,想把你看得很土很糟糕。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是因为我觉得……而且我有确凿的证据,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寻找你原来的世界。你并不在乎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

  “不。我在乎。”

  “你并不了解你自己。”

  “从前我不了解。现在,了解了。”

  “你做了你自己的教师。”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自己的教师吗?”

  “太多的人做不到。不是他们不愿意。”

  “苏老师……有句话能让我大着胆儿,说出来吗?”

  “你要说啥?”

  “你听了别见怪。”

  “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要对我说啥哩。”

  “那你就再考虑考虑。”

  “怎么,不想说了?”

  “啊,没什么……”

  “怎么又‘没什么’了!”

  大来不做声了。

  第二天清早,天麻壳笋似的刚有点泛青,哨兵文来通报,那个女大夫来了。大来这一夜根本没睡,忙熄了灯出门,只见苏丛远远地在连部外头那座瞭望哨棚下站着,好像长在那儿的一棵女贞树。她没带大衣,只裹了条招待所里的棉毯就跑来了。他要带她进屋去。她不肯。

  “我还得去赶班车,别瞎耽误工夫了。快说,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想了一夜,决定了,不管你说啥,都不怪你。”她笑着。声音发瓮,好像有点感冒。

  “就这么……待在外头说!”他反而拘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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