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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跟神甫的兄弟结婚不久,苏丛发觉,他最怕被什么划破了自己的皮。有一回他很紧张地从储蓄所跑回来。离下班时间还早。紧紧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背,让苏丛给他找纱布药棉和红汞。他不让苏丛替他搽抹消毒和包扎。自己躲到小房间去摸索。过很久,才乏力地走出房间,脸色好像动过大手术那般的苍白。事后知道,那天,手背上只不过被捆扎现金口袋的铁丝拉破一道很小的口子。当时,他却很响亮地尖叫了一声,把全储蓄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尔后就见他立即捂住了伤口,极慌张地说了声:“我回去包扎一下……”没等储蓄主任同意,就跑了。大家都觉得他胆小,或者犯有晕血症,见血就头晕。脸白。一年多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才发现,他血的颜色是乳白色的。

  或者说近乎乳白。好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一些小颗粒。泅洋的血,最初当然是红的。黑红黑红。他“淘气”时,她常扑过去,咬他肩头。常常咬破了他黑黝黝坚韧的皮肤,流出畅快的黑红。但这一向,它们粉嘟嘟地往淡里去。他自己好像还没在意。并不像第一位那样掩饰。苏丛给他包扎那些伤口时,他总还在忙于别的事。眼睛注视别处别人。这几个月,她发现,泅洋的血一天比一天逼近乳白,而且也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细小颗粒……她怕让他自己发现。当他回过头来,探看正在包扎的伤口时,她总忙不迭地惊叫,用手去捂住它们。他有时还温和地嘲笑她:“又不是小毛娃,咋呼个啥嘛!”

  她害怕。常常半夜惊醒,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背。她想知道自己血的颜色,但又怕真的发觉什么。她抓住它,捏住它,一直到它发紫发胀发木发麻为止。

  她开始注意别人的血的颜色。不管哪儿出什么事故,只要有可能,她总会拼命赶去。她常到外科门诊。她对人解释,她有医专的毕业证书。她的本行应该是大夫。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能安静。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不想睡。总想做一件什么早就想做的事,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她无法自抑,常常问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能把这些都告诉大姐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可发现苏丛愣愣地站在窗前,只是不做声,瞠瞠地瞪着眼,朝车库前那个荒草场子张望;手下意识地执住窗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脸色些微地灰白起。“又在看啥呢?”苏可疑惑,凑到跟前,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牵着一匹高大的坐骑,正向楼下招待所服务班的一位“大婶”打听着什么。那很旧的马鞍,被磨蹭得锃亮的脚蹬子,烙在马右臀上的拼音大写字母,还有他那一身灰军服打扮,都表明,他来自当天下午她们曾走近过的那个骑兵连。

  她和她几乎在同一刻都认出,他就是肖大来。

  苏可见过他。宋振和在决定接收肖大来前,派人把他找到独立团团部,面试他时,她也去窥视过。

  他在问,招待所里是不是住着一位索伯县来的“苏教员”。苏丛刚想开窗去招呼他,却被苏可拦住。

  “我去。”

  大姐斩钉截铁。她不愿意曾在自己身上闹过一出的“小丈夫”戏,再在苏丛身上重现。

  “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很冷漠地回答肖大来。

  “对不起……下午……你们是两位……我……”肖大来解释。用力勒住马缰绳,不让躁动的坐骑靠近苏可。苏可走到楼梯半中腰就停住了。她也不想靠近那匹一刻不停地在踏着四个蹄子的高头大马。

  “请你回去,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语气更加严厉。

  “我是她过去的学生。”大来脸红起来。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苏可故意刻薄他。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大来猛一拉缰绳,便再没做声。但他不走,只是拧过头去,不无尴尬,不无委屈,十分不情愿地看着那边荒草丛中撂着的一个旧客车壳儿。它被扔在那儿,总有好些年了吧。破板条没能封住车窗洞。漆皮掉了不老少。后来,他见苏可执意把守住楼梯,不让他上楼去寻找,只得朝苏丛所在那个窗口张望了一眼,翻身上马,让风沙裹着自己的背影和蹄声,回骑兵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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