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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一章 过渡

  木读镇血案发生的当天,省联防总部怕走漏消息,急调两个加强营,封锁了木读镇,并且吊销了省内各家民办报纸记者的出城采访的许可证,控制住电话局、电报局,只许这些摇笔杆子的师爷们,仿效热锅上的蚂蚁,集合在新闻署大衙的门外操场上,空喊口号,乱作猜疑。各家报纸连连开“天窗”,以示抗议。

  第二天,他们饬令朱贵铃,“即刻启程,回老满堡议事”。命令是由总部的一位卫士长亲自送达的。在朱贵铃阅看饬令时,这位瘦小精悍的卫士长和随侍的八位彪形卫士,一律地都打开了驳壳枪的木盒盖,早已张开了保险机机头,把手按在了枪柄上,眈眈而视,惟恐朱贵铃会一时发狠,做出什么抗命的动作。朱贵铃自然是不会做这种动作的。他们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从小没受过那种教育。祖宗也没给他留下那份儿种气。他把掩埋尸体等一应善后事宜,托付给了肖天放,便默默地跟着总部的卫队,回到了老满堡。

  联队部大院已经被省总部的人接管了。联队部所有的军官士兵,都已被软禁审查。他们中间,只有三个人领到了新的出入证,仍可自由出入大门。这三个人中,一个是军官灶的采买,一个是门诊部的药剂师,第三个家伙原先在地图室当文书。是一个老斜着眼看女人的手淫痞子。一年四季扬着张薄饼似虚弱的脸,很少见他说个啥。只要一开口,准是在挖苦调侃女人。那种刻毒和贪婪的劲头,使得那些历来都不把女人当回事的老兵,也都觉得恶心。这是个在联队部男人女人都不把他当人看的东西,只因为会唱几句秦腔,偏偏在远近几个秦腔剧社里还有那么几位藕断丝连的老相好。而总部的卫士长偏偏也是个秦腔迷,还最爱唱黑头的女角和唱丫环旦的男角,这真是没说的了。

  总部的人当然先要朱贵铃交还那一纸开枪令。尔后再来查劾他和白氏家族的干系,弄清他“秘密”处决参谋长的真相。最后跟他算总账。

  朱贵针不交“开枪令”。他说他已经销毁了。他知道这一纸开枪令的重要。日后,只有它才能向世人昭示本读镇血案的缘起,澄清他自己手上的那一份血迹。

  总部的人不相信他的“销毁”说,立即电告总部,由总部明示,把朱贵铃单独软禁在小跨院的单间里,并从其他联队调来十二位参谋长,专查这份“开枪令”。

  十二位参谋长,每人每天找他谈一次话。车轱辘转。同样的话他得说十二遍,把眼睛都说绿了,他们还是不信。到最后,朱贵铃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要吐。他只好请求住卫生队。当时还没免他的职,更没定他的性,还不能不让他住院,只好把他抬进卫生队。他们立即解散了卫生队的原班人马。为了方便监视,十二位参谋长还下令扒去朱贵铃住的那排病房的屋顶。就算是这样,朱贵铃也不出卫生队。拥着很厚的印有红十字的白被褥,木木地躺在没有屋顶的星空下。十二位参谋长依然每天来一次。十二辆马车周转得十分有秩序。

  有一天,肖天放获准来探望他。他也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肖天放见他头发胡子长得像鸟窝,原先方正的国字脸,此刻也浮肿起来。他心里难过,但不能说话,因为看守绝对禁止他俩对话。肖天放回去把看到的这些情况告诉指挥长夫人。夫人憔悴淬得已经哭不出声来。双胞胎日益变得粗野。孩子们的姑姑把天放拉到厨房,悄悄塞给他一小包东西,请他伺机带给朱贵铃。肖天放打开那个小包来看,只见里边是二小留下的一条头巾和一双布鞋。后来朱贵铃紧握着这双小巧的鞋,竟潸然泪下。

  等卫兵转过身去卷莫合烟时,他竟俯下身去,出劲地亲吻它,并把它藏到了自己被窝里。果然如孩子们的姑姑所希望所预料的那样,当天,他的精神头就大不同于往常。开晚饭时,居然还多要了半个馍馍和一份菜。本来已经红肿了的嗓子眼儿,竟开始消肿。还向卫兵惜剃刀修理那早已不成个模样了的胡须。参谋长们立即发生了怀疑。连着撤换了三批卫兵,才使一直为此亢奋着的朱贵铃,意识到应该有所收敛,才能最终保住被窝里掖着的那两件二小的遗物。

  事情已到了不能再往下拖的地步。阿拌河对岸的木楞子堆上,初雪覆盖了蓝领狐的踪迹。丛林深处不再恬静幽闭。白烨树上的疤眼越发深沉明显。从兰州行营来了一位长官,全权了结朱贵铃案。

  朱贵铃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到了。他完全木僵了。他甚至都不愿重新收拾干净自己,像应该做的那样,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那位行营长官面前,再去争辩个什么。他恨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他只想对妻子说一声,我对不起你。

  不管十二位参谋长怎么劝说,朱贵针都不回答,只是闭着眼,喘气。

  “别装尿!”他们一起吼叫。

  “那也没用。”他一动不动,只是在被窝里夹紧了二小的那两件东西。

  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行营长官竟提出要到病房去“提审”朱贵铃。他们不知道,这位长官是朱贵铃祖父生前最亲密的友好之一。他当然痛恨朱贵铃竟会勾结地方上的那些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处决了曾在自己祖父手下效力多年的老军人。但他绝没想到,这个“逆畜”竟会长得那样的酷似他那位杰出的祖父,以至于使他无法硬下心来秉公执法。他觉得法办朱贵铃,几乎等于法办自己那位不可多得却又偏偏失于早逝的老朋友。他挥泪痛骂了朱贵铃一通,让他详细讲述了他祖父和这位长官分手后那许多年里的种种情况,又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让朱贵铃讲了白氏兄弟的情况和处决那位参谋长的情况,最后又把那十二位参谋长叫来痛斥了一通。

  因为他发觉,病房上没有顶盖。快到天亮时,他和朱贵铃的头发、肩膀、屋内的衣架、床架、暖瓶盖。桌面上……包括床前床后堆着的那些碎砖残瓦上,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白茸茸的霜毛。而他那位老朋友的孙子,却只能缩在一条印有红十字的白被单里,光着脖梗儿,光着双脚,直打哆嗦。他限令那十二位参谋长到明天天黑前,完全按原样,把这一排病房的顶盖重新砌起来。他要朱贵铃当着他的面,对着祖父的遗像发誓,从今往后再不做一点有悖于祖父和祖父这些老朋友的事。

  朱贵铃发了这样的誓。

  祖父的这位老朋友解除了对朱贵铃的审查令,把联队指挥权又交还给了朱贵铃,带走了六位参谋长,但仍留下六位参谋长,协助朱贵铃重整老满堡的秩序,逐个地审查全联队军官、士兵,搞清他们每一个人跟白家的关系。

  大院里一时便挤满了那些在受审期间只能在院内的阳光下闲逛的军人。懒洋洋。酸臭。山仍在河的那边。很重的皮靴开始在墙头上的岗楼里走动。

  有一天夜里,朱贵铃在自己家的那个工作间里翻箱倒柜,寻找祖父的一些遗物。他虽然恢复了指挥权,但仍比较清闲。他比过去聪明多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名义上的指挥长。他已不想跟任何一位参谋长再争个啥了。况且现在已不止一位,而是六位!

  有个值班参谋来向他报告什么。听了半天,他没听清他在说些啥。这也是最近经常发生的。别人来向他报告,头一遍,他好像在听,却往往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大声呵斥:“你噜苏个啥嘛!说简单点!”于是对方再说一遍,他才能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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