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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她觉得他这一次回来,变化太大。以往,一回到苏家,他总是马上脱掉商校的制服,换上在苏家学徒时穿的灰布长衫,圆口黑布单鞋,还去原先那个中药店柜台上做生意。他似乎十分谨慎地向所有知道他底细的人表明,一进苏家门,他就又是苏家的学徒了,又是苏家忠顺的员工了。而且他还要人相信,他永远会这样的。他从不炫耀自己商校生的资格。他似乎懂得在苏家人面前,是绝对不能炫耀,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但这一次,却不同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回来的第二天第三天,还穿着商校的那套黑制服。老在整理一只过去从未见他用过的书箱。老在写信。老往邮政局跑。也去药店柜台做生意,但去了以后,第一件事总是先找当天的报纸。一个人间坐在账房间外头的小过道里,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个遍。老在打听一些船期消息。外头也老有人给他寄信来。只要信一到,他会马上撂下手里所有的事,急着去拆信。

  他说有几位已做了华侨富商的老校友看中了他,愿意出资帮助他到国外留学,或者到他们在海外办的企业里做事。还有几个老校友在美属领地东萨摩亚岛的帕果——帕果市,办了个同乡会,还缺一个人常年驻会管事。那里有金色的沙滩。常绿的棕搁和椰子。剑麻。菠萝。都不稀罕。同乡会有一幢白色的小楼。暂时还是租别人的。暂时只租了它的车库和地下室的四间房。房东全家在美日宣战前就跑回美国去了,把整幢楼都托给同乡会的人看管。还留给他们一辆一九三零年出产的蓝鸟牌轿车。

  宋振和进入高年级以后,商校里大多数老师和同学都不得不改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他们逐渐看到他在智能和精神素质上所具备的实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摸清,这个被大家叫做“黑担儿”的年轻人,虽然聪明能干,但没有丝毫想去妨碍别人、伤害别人的念头。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仍顽强地束缚着他。他似乎只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只希望别人能充分地信任他使用他,给他做事的机会。他只想把别人托付的事,一件一件地做成功。他周围的人,终于明白,他是他们同类中为数极少的那种既可以信任使用、又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的人。

  宋振和也这样看待自己。

  有一天,苏可对振和说,上堂河斜街那边的诊所太忙,诊所里的那个小护士请假回去生孩子了,‘你搬那儿长住,帮我做做下手吧。”

  “我这个只会打打算盘,抓抓草药的人,到你那西医门诊所去帮得了什么忙?”宋振和一面收拾铺盖,一面笑着问道。这一年,在“女先生”面前,他不再是只低头等着她询查,也敢抬起头大胆打量她,端详她那过去总让自己觉得模糊绰约的身形,还敢笑着向她反问。

  “那边也有账要算。再说,端端器械盘、递个碘酒瓶什么的,你总还能学得会吧?我记得还没人说你笨到那种程度!”她笑着回答。这两天,她不再冷淡他,又跟从前似的,对他多方关照。但过去的那种“关照”,实质上近似管束,甚至更像严母对宠儿的管束。现在,这“关照”里,似乎添进了许多体贴、爱护。

  他觉察到了。心里一阵阵异样的激奋。

  即便在这些方面,他也一点不笨。

  他愿意跟她去上堂河斜街。在那小小的诊所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一年多,在商校里,他常常想起她。在以往,他像感激一个师长。大姐姐似的感激、敬佩她。但这一向,他常常会这样惊喜地想,她真的会是我将来的内室?她的清俊潇洒富有男子气质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同寝室的那些家伙,总是挑逗他,逼迫他讲跟他这位“女相公”的罗曼史。当然,他跟她从没有过一点“罗曼”,他总只是从命,听命。同寝室的那些家伙跟他吵过闹过,纷纷呼呼睡去以后,留给他的却常常是辗转难眠。

  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他的这位“女相公”,把过去记忆中关于她的那些“断片”“零部件”,艰难而又饶有兴味地连接成一个“整体”。她终于在他的记忆中,渐渐变得可以“触摸”,他终于能听到她的喘息。他终于发现,她一颦一笑之间同样具有女子的微妙,甚至想到她那男式长衫下竟然也有同样隆凸的胸部……以至于有几次,他敢去想象有一天把她搂到怀里,躺到床上的种种情景。这使他不敢再往下想,使他久久地喘不过气。这也使他越发地用功读书。为了将来有一天,能有资格跟她匹配。

  当然,每每想起他这位风度翩翩的“女先生”,他仍不自禁地会生出一种莫名的自卑,这又使他时时地畏怯。

  上堂河斜街是一条青石板铺的老街。单开间的门面里总是散发着霉烂的木屑味和陈旧的油烟气。幽暗潮湿的过道,也总有一些猫一般大的老鼠在巡视领地。局促的楼梯板被脚底经年累月地踏出凹幽。床帏子和墙纸上,除了褪色褪到一片混沌,那攒花图案的底色上更多的是历史累加的臭虫血迹。一摊摊变得厚重、棕黑。只有苏可开的这一间诊室,门面全用寰球牌白油漆刷过,反而显得扎眼。墙壁也常用石灰水消毒。门后的筒道里,放着两条长板凳,这就是候诊的场所。因为不收费,诊室里常年只雇请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护士帮忙。

  后来苏可的妹妹苏丛也常喜欢来帮姐姐做这善举。苏丛喜欢这一身白净的护士服,特别喜欢那顶白色的护士帽。它像修女们戴的帽子。苏丛喜欢它的文静、别致。有时放了学,大姐又不在,苏丛一个人在诊室里,也会穿戴了它们,关起门,来回在简道里走动,看天井上边那一小方被四周陈旧低矮的房檐限死的天空,看天井里那一缸发黄的雨水。天井里还养着几盆从来没开过花的菊花,总是那么一副瘦瘦高高、矜持莫测而又病病歪歪的模样。

  苏可让振和把行李铺盖放到紧靠天井的东厢房里,歇着;她自己到前边诊室里去照顾那些早就等候在长条板凳上的病人了。

  那天下雨,苏可就没回老宅。到晚边响,镇里三味鲜菜馆的跑堂撑着棕红色油纸伞,脚蹬油壳高展钉鞋,手提黄竹篱双屉笼,送来四碗四碟一汤的一桌子菜。显然是苏可事先订好的。那天的大气即便不那么闷热,到最后没捂出那么样一场黄暴雨,苏可也没打算回老宅。跑堂的按苏可的吩咐,去堂屋的八仙桌上,上齐了菜,烫热了酒,摆好两副餐具,拿随身带着的布巾擦净桌子,顺手又把桌里档和凳面抹一个过,问清什么时间来收家伙,便知趣地带上门走了,把满院的清静和雨的滴答,留给了这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

  苏可陪振和喝。振和的酒量不敌苏可。苏可允许振和慢慢抿。苏可对他讲自己一个人留在这憋屈的五源城里的全部寂寞。她解开领扣,除掉长衫。她说她头晕了。这时,雨哗哗地封了门。漏了天。满世界的确只剩了他跟她两个人。她让他扶她去西厢房躺下。那原本是她的一间卧室。他从没觉得她身子有这般酥软温热,半边身子依偎在他臂弯里,他竟一点没觉着沉重。柔细的头发轻轻蹭着他过分长大的下巴。后来,他耐不住一人在她床边枯坐,又回到堂屋里、独自急急地喝了几口,吃了几筷。听到她又在叫他,他在她门口犹豫,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叫过他。这是一种使他不知所措的口气,使他心发软的口气。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觉得喝下去的两碗黄酒,已经把自己周身每一处细微末节上的微血管都浸个净透。她斜躺在床上。她叫他在床沿边坐下。他没敢那样靠近她,只局促地在床头的夜壶箱上,就着那凉生生硬邦邦的箱面坐下。屋里没有点灯,他也找不到火柴。天光早就黄浊,房檐因此也低矮下来。在他独自又去喝酒吃菜的那会儿,她已经用过水,洗了脚,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穿上了她那双杏黄缎子面的绣花软底鞋。鞋底是那样的干净,仿佛从没沾过地似的。宽大的淡青色竹布睡裤,裤口上好看地绣上了一条墨绿色的云寿纹花边,并且露出了一截藕段似白嫩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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