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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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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些新闻纸和旧账簿……侬统统要带走?”他喃喃地问。 儿子点了点头。 “为啥?”他又问。 “为啥?放在这里,让别人得去了,侬以为光彩?好看?!”儿子突然爆发,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能张口结舌。儿子说得对。他老了,糊涂了,这些东西留在他手里,不保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他怔怔地看了一眼那小箱子里的东西。那是他全部的一生……一桩桩……一件件……一砣砣……一摊摊……他心里抖抖地哽咽;又觉得,就这么让儿子带走,那里似乎还缺少了一点什么……缺什么?他眼前一亮,一晃,头一晕,几乎来不及细想,便操起刀在自己的手掌心上深深划了一刀。粘稠的血顿时鲜红腥热地顺着那些深峻的掌纹漫出并奔涌,甚至攀升上手背,翻越过虎口。血似乎再一次惊动了儿子。他张开嘴,刚想叫喊,刀铛啷一声从父亲手里掉落在地,紧跟着就看到父亲把满是腥血的手,深深插进那小樟木箱子里,由它四窜。诞流。同时看到的,还有,老泪。 没有别的给你了。就这一点脏血。父亲的“脏”血。 几分钟后,当他再一次感到头要晕起来的时候,便抽出手,匆匆回了房间。 这一晚上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周折许久,终于倒在床上后,却依然呼呼睡去。但等天明,猛然惊醒,想起儿子应该上船了,再跳起,再冲到儿子房里,早已人去屋空了。儿子啊……儿子……你最后都没向你老父亲告一下别啊……不告别……你不告别就不是我儿子了?不。不。你不告别也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儿子……儿子……儿子…… 但不久,从上海方面传来消息,儿子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声明,改洪姓为谭姓。并郑重布告各亲熟友好,该声明自即日起生效。 138 黄克莹这一点没说错,谭宗三在研读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兴泰材料后,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突发地从心底鼓起了一股极想做事的强烈愿望和抑制不住的激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围墙都刷成乳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栅栏。把所有的窗帘都换成白色的。在每一个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郁金香。万年青。接骨木。他长时间凝视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纹络。他想,自己的这只手上缺少了什么?缺那种一刀下去流放自己“脏血”的悲壮?缺挥动棒褪向“柑锅”砸去的勇烈?缺把着帆索从旧镇的小河道驶向大上海的辉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种即便被自己儿子遗弃也绝不后悔、绝不低头认输的倔强?他摆脱不了的是什么?他一无所有的是什么?是的。 我还没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总在遵照别人的教导在规范自己。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走近那五十二岁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别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实实规范我自己就行了。对于我来说,命运只不过是两个字:“听话”。特别是要听经家人的话。或者说是四个字:“遵照执行”。特别是要遵照执行经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不能活过五十二岁去的身躯。和一双什么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亲。更不是丈夫。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同样也做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奴才。我是什么? 我曾被一本好书激动过,也被一场出色的音乐会打动得噫吁嘘嘘。我曾为一位优秀朋友的优秀而大声疾呼,也为一位不那么优秀的朋友突然画出一幅优秀的素描或水彩而四处奔走。我急于去看一幢新发现的明朝老屋。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天井里徘徊终日直至新月初上。我为一个熟人的百货公司新开业而衣冠楚楚。精心喷洒上男土专用的香水。我能流畅地说出近三十年出产的所有的名牌汽车的性能。我知道法式大菜和俄式大菜最根本的区别。我甚至能提前十天知道南京方面将发表谁为皖南特别水利资源公会会长,提前半年得知上海芳达集团董事长女儿出嫁那天将穿法国哪家公司提供的婚纱…… 我为所有这一切激动。但我为自己的某一个想法激动过吗?如果这个想法完全是我自己的,我一定会犹豫。一定会迟疑。一定会再三地追问自己,可能吗?还要追问,他们(或她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想法?我看看墙上的挂钟,看看楼后的竹林,看看西斜的太阳,看看新买回的那尊美人鱼雕像……看看我自己那双什么也不是的双手……最后一定会这样想:还是算了吧,惹那些麻烦做啥?还是赶紧去参加张医生家的小型聚会吧。听说张医生的小姨子从曼彻斯特回来了,带回来交关(许多)拍得老好的照片……还带回来两瓶老好的“马芬尼酒”…… 就是这样。 …… 那天,黄克莹在谭宗三床上睡得从来没那么香甜过。从极度的熟睡中醒来时,却发觉谭宗三早就醒了,一直睁大了眼睛,在灰蒙蒙的氤氲中看着几乎是半裸着的自己,忙羞红了脸,用力推了他一把,窣窣地躲进另一条被子。谭宗三却像一条缠人的鳗鱼似的,紧跟着“游”了过来,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光裸着的肩头,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黄克莹背过手去,轻轻搂住他头发蓬松的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以后,我们之间应该不讲什么对得起对不起……”谭宗三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兴奋起来,腾地一下坐起,却把被子整个都拱翻了,把依然还没穿衣服的黄克莹一下都亮了出来。黄克莹啊地急叫了一声,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前胸,并把全身蜷曲成一团,夹紧了双腿,一边急着往被子底下钻,一边啐嗔道:“侬神经病?!疯疯癫癫的,把人统统亮出来……” 她这反应把谭宗三吓了一大跳,只得赶紧拉过被子,替她严严地盖上,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黄克莹说到“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他想到,何不趁此机会,劝黄克莹跟自己一起到盛桥去呢?两个人白手起家在盛桥做一番事。苦,是他两。甜,也是他两。在那爿纱厂的后身租一个平房小院。隔着不高的砖墙,日逐地听纱厂低匀的机器轰响,看盘旋的管道淌下生锈的黄水。冬天在小客厅的煤球炉上蒸雪白松软的馒头。长久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回顾曾发生的一切。 当然还得买一只最好的收音机。七灯落地,自带留声机。假如陈实能帮他再装一只同样也能收录到几十年后的声音的机器,那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还有一点也是一定要考虑到的,小院离学校不能太远。这样,妮妮读书就方便多了。他甚至想到,一定要在盛桥镇上开一爿钟表店。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新式老式钟表。让它们嘀嘀嗒嗒地统统走起来。即便不落雨不刮风不下雪不打雷的日子里,自己也可以整天听见它们在嘀嘀嗒嗒地走动。一切的寂静都在这走动中消失。一切的差异也在这同样的走动中消失。一切无法达到的和已经达到的和不屑达到的也都在这同样的走动中消失。他要让三个房间、或四个房间的墙上都挂满大大小小的钟表。努力使盛桥镇所有的房子都刷上白漆,建上白色的木栅栏。 但一提起“去盛桥”,黄克莹就要反问:“为什么不能留在上海做事?”就要反问:“阿是他们赶侬了?”“阿是侬没有这个留下来做事的勇气?”她帮他分析,上海侬有这么大的一份家当,有这么雄厚的基础;现在不管哪能(怎么样),他们(她们)还没有取消侬“当家人”的资格。侬应该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在现有的基础上,去做侬应该做的事体。 “我就是不想要这个基础……”他说。 “侬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我就是要自讨苦吃。试这一把。” “试一把?侬不是毛头小伙子了……” “侬觉得我已经老了?侬嫌我老了?” “宗三,我今朝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侬了。我要嫌弃侬老,哪能(怎么)会这么做?现在是商量哪能(怎么)做对侬更好。侬要冷静一点……” “冷静冷静冷静。我已经冷静了三十年了!我已经没有第二个三十年了!” “宗三……” “好好好……不要吵了。今朝是我两的好日子。我们结合。不要吵。” “我也不想跟侬吵。” “不吵,就好。” “别吵……” “别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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