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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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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黄克莹忍无可忍。但不是因为受不了许同梅那些关于“钞票”的话。一句半句带刺的话根本伤不了她。这种话,黄克莹这辈子听多了。比它更难听更刺人的,她也听过。更何况她早已不是那种因为一句半句闲话就会哭半天、闹半夜的“娇气小姐”。“女中学生”。她从来就没有做过这种“娇气小姐”、“女中学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倒是想做,就是爹妈没给过我这个命。我这根“黄瓜”一生出来,头顶心上就不带娇滴滴的小黄花。她今天忍无可忍的发作,只是因为谭宗三。 这一段时间,黄克莹并非像许家两姐妹获知的那样,中止了跟谭宗三的交往。恰恰相反,他两见面的次数比从前任何一个阶段都要多。在一起的时间也更长。相知的程度也更深。黄克莹不等谭宗三盘问,就主动把自己跟许家两姐妹和经易门之间的这点“交易”告诉了他。让黄克莹感动的是,谭宗三不仅设计较没追问,而且还阻止她往更深处叙说这两档子事。甚至还不让她说一句自我仔悔的话,以反省自己前一阶段的作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得了别人的要挟利用和制约的。没有一个人能痛痛快快做成一个自在的人的。你就不必这么过于苛求自己了。苛求……也是没有用的。”他这么说。说得那么大彻大悟。那么淳朴端庄。那么平和厚重。这时,他两正坐在英国领事馆附近一家咖啡馆里。人夜后的大雨正瓢泼般击打在对马路一些沉重的花岗岩墙体上。他喜欢那带一点外国情调的水杉园林。那雨中黢黑的大玻璃窗上反照出一点幽明的电灯光。喜欢听这时从苏州河里传来几声驳船沉闷的吼叫。他在心里把它放大。在意识中感觉某种晃动。那天晚上,他们除了要了两杯黑咖啡,还要了两客双色冰淇淋。他喜欢吃冰淇淋,即便在冬天,也喜欢。但那天,一直到冰淇淋在精致的水晶果盘里全化了,他也没动它一勺。在这段整整三个小时的会面里,送他们过来的那辆祥生汽车公司的黑壳子出租车一直等在外头。司机都起疑心了。不止一次进店堂来窥视。最后谭宗三摸出一张百元大票,拍在餐桌上说,看啥看?侬要不放心,就拿起钞票给我滚。司机忙谄笑点头,退了出去。黄克莹劝道,发那么大的火做啥。人家卖力气吃饭,也不容易。谭宗三赧然。再没作声。后来有一次,黄克莹约宗三去张行镇素菜馆。二人自从相知渐深,约会的地点也更多的从市区搬到了郊区。双方都希望在更陌生的环境里,见到更少的熟人。那天也是个雨天。张行这个素菜馆名叫同兴楼。是南京人开的一个教门馆,已很老旧了。看它雅座间四面板壁灰暗,旧式的太师椅和那幅六尺捧桃老寿星中堂,已然斑剥退色。院子里几棵批把树在雨中已挂上一粒粒小青果,枪然期盼悠悠岁月同样轮换它一批又一批修长的叶片。到处都有朽木的味道。但他家酿一种好酒叫“金陵春”,菜点中有个“清汤四件”,远近都有点名气。值得提一笔的是,这个同兴楼隔河跟一座桃园相对。桃园占地六七亩。园中有座砖砌宋塔,当地人称之为“圣教序塔”。每每到清明前后,市里常有人包了专车,排排闼闼带一家老小到塔前来踏青赏花吊古许愿。不失为一个清静幽雅去处。那天黄克莹多吃了两杯。谭宗三说,侬好像有话要跟我讲?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放下酒杯,先接过跑堂递过来的热毛巾,舒舒服服地擦了一把,又挟了一筷“八宝鸭”给谭宗三。这“八宝鸭”也是素的,是用豆腐衣裹通心莲水发香菇,加笋肉松子肉核桃肉青豆,再加料酒姜汁麻油胡椒味精糖,再加糯米饭,经过十几道手续,做好以后,蒸出来再放在素油里煎成的。黄克莹漫不经心地舐去筷头上的一点勾荧汁,晕晕地晃了晃,低头门坐了一会儿。谭宗三心存不安,赶快悄悄伸过手去,把一小碗滚烫的九华山僧汤从她面前挪开。黄克莹却一把扼住他的手腕,苦笑道:“怕我打翻汤碗?侬……小看我了。半斤老酒。算啥?算啥……”谭宗三又想移走她跟前的那把锡酒壶。她只是不肯放开他的手腕。不一会儿,谭宗三就觉得她手心渐渐潮热,有了些汗意,并越发地捏得紧了起来。 “宗三,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侬。侬允许我问(口伐)?” “问。” “侬……侬为啥只亲我的鞋子,不亲我这个人?” “我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点大唐突大无聊也太……大下作了……” “……不……侬是应该问的……” 谭宗三一边应答着,一边向四下里打量。黄克莹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便索性站起身,张开两臂,原地转了一大圈,得意地告诉他,楼上这三间雅座,今朝她统统包下来了。还包了这三张台子。现在整个楼座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而且不经她招呼,任何一个跑堂、茶房都不会自说自活上楼来偷听。这是她昨天在电话里就跟这里的老板讲好的唯一条件。 “我晓得侬喜欢我。而且是真心的。” “谢谢侬……” “看见侬只敢亲我鞋子,侬晓得我心里有多少难过?” “我晓得……”谭宗三脸色由红渐渐变白。 “宗三,侬到底有啥为难处?侬能讲出一点来给我听听嘛?”黄克莹凑近过去,因为谭宗三低着头,她只能单膝跪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她就这样跪了下来。胸脯紧贴住宗三的膝盖,还把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合在了自己那双小手手掌心里。 “侬到底有啥为难之处?”她等待着回答。 “侬到底有啥为难处”。听到黄克莹这一声声贴心的追问,谭宗三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所有过的只是“侬不该这样”“侬不该那样”。或者只给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或者就像叭儿狗那样围牢我,跟我付这个要那个。逼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我毕竟是有为难之处的啊。你们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到底有啥为难处”?谭家三少、谭家三叔、谭家三先生就不会为难了?我有为难啊!为难啊!!谭宗三浑身猛地一颤,便觉鼻子酸了,眼眶热了,两颗滚烫的眼泪便沿着鼻翼两旁的深沟涩涩地滚落下来。他不想让黄克莹看到,忙转过头去。但眼泪,还是成串地滴落在黄克莹的手背上。 顿时,黄克莹的眼圈也红了。当谭宗三不无有些难堪地从黄克莹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的大手,起身走到窗前,从西装裤的裤袋里掏出丝织的手绢,擦去眼泪时,黄克莹竟然也跟了过去,并从身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他,把脸紧贴在他略显得有些瘦长单薄的脊背上,不顾一切地呜咽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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