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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七 木刻楞屋子里的灯光

  交了检讨,领导再没找邵长水的麻烦,也再没让他插手劳爷的案子。祝磊“自杀”的事情,似乎也没下文了。邵长水当然也不会主动地去过问。公安干警跟军队一样,即便周围早已枪林弹雨,但没有命令,你仍然不能瞎往上冲。于是,对于邵长水来说,这事儿好像是就这么过去了。紧接着,公安部向全国各厅局下达了“命案必破”令,集中力量侦破多年来没能破得了的一批“命案”。厅党组立即响应,部署执行。经省委省政法委批准,省厅随即成立“命案必破指挥部”,由主管刑侦工作的焦副厅长亲自挂帅,调集全省刑侦队伍的精兵强将,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刑侦总队毫无疑问地作为这一会战的基干力量,被推上了第一线。

  邵长水也临时被抽调到指挥部,作为焦副厅长和赵总队的主要助手,忙碌在破案前线。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可以说是忙晕了,经常要同时奔波在几个大案之间,参与研究、确定侦破方向,部署侦破力量,及时掌握工作动态,分析总结最新规律,拟定供领导选择的下一阶段工作最佳方案等等等等,忙到了根本就分不清什么叫“忙”和“闲”的程度。“陶里根之行”在他心里留下的那点撞击和创痛因此也渐渐得以平复。只有一件事,他依然耿耿于怀,那就是领导上一直没给他定岗定职。

  他不知道个中原因究竟何在?是因为自己最后阶段犯的那个“错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没法去估摸,也不敢去探问。但要说领导不信任自己,不重视自己,怎么又会把自己放在眼前这场大会战的指挥部里,当主要助手在用着呢?想到这儿,他又稍稍地安心了。但每每地只要一想到定岗定职的事,他又难免会心烦意乱起来。就这样,一会儿安心,一会儿又不安心,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不平静,在这交替嬗变的折磨中,终于过去了十来天。“劳爷”的死最后被定性为车祸致死,只是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机因酒后驾驶,致人死亡而逃逸,已被正式逮捕。但跟“谋杀”无关。劳爷的遗体随即也被火化。

  焦副厅长和赵总队长代表厅党组和总队全体同志去看望了劳爷的家属。劳爷最后供职的那个盛唐公司给家属发放了一笔相当丰厚的“抚恤金”,并且出资在省城著名的福德园公墓里为劳爷购买了一块墓地。骨灰安葬的那天,原计划只是由盛唐公司和刑侦总队去几个领导和员工、干警代表,协同家属举行一个小规模的安葬仪式。却不料,呼呼啦啦地一下到了五六百人。仅自发来跟劳爷告别的干警就有二三百人,他们一律穿着深灰色的警服。仪式进行过程中,又一直播放着电视剧《便衣警察》的主题歌《少年壮志不言愁》:“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搞得现场气氛相当的凝重。特别让人感动的是,现场几乎没有人哭,却充满着一股难以化解的疑虑和悲愤情绪,像层层浓重的乌云锁住了大雪覆盖的群山。人们默默地拥抱劳爷的妻子和他那惟一的女儿,用力地却又无奈地握着她们的手。既然事故的性质已经定了,人们当然无话可说。

  但谁能相信,劳爷之死真的是由这个浑蛋司机酒后驾驶无意间造成的呢?在邵长水走上前向劳爷的墓鞠躬致意时,在场所有的那些干警几乎都把目光紧紧地盯住了他。他们都知道,他是惟一亲历了劳爷出事全过程的人,而且,劳爷还是“死在他怀里的”。他们还听说了,他在汇报中曾向领导“反复强调”过,劳爷是被“谋杀”的。此时,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他,心情是复杂的,但共通的一点,似乎是都想从他此刻的神情中,能看出一点他对这个事故结论的态度,以印证他们自己心中的那点怀疑。但他们失望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邵长水,跟绝大多数人一样,神情是悲哀的,但也是木然的。他默默地鞠躬,默默地注视着那墓碑,再默默地合着那昂扬悲壮的曲调,又慢慢回到那深灰色的队伍中……

  安葬仪式结束的当晚,回到家,邵长水没有吃晚饭。准确点说,是端上了饭碗,却怎么也吃不下去。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曲调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眼前也老是晃动着劳爷妻子那张悲苦乏力而又苍白无助的面容。他们为什么如此不重视劳爷自己对事件的感觉和判断?我们当然不能以他本人的感觉为事件定性的惟一依据,但也必须慎重地对待才对。他是什么人?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老刑警,深入陶里根达数月之久,已经“深深地陷入其漩涡之中”,对那里的许多事和人有了极难得的切身感受和认识。

  他由此而产生的某种预感和判断当然是应该得到充分重视的。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加以排除和否定,又仓促地去做出另一种结论?肇事司机当然不会轻易交待幕后的真相。他不交待不承认就完事了?多少疑难大案都是从当事人的“不承认”、“不交待”中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嘛。为什么轮到这档子事了,就如此轻易地“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呢?!!说到底,怎么能让一个干了一辈子刑事侦查的老警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匪夷所思。完全匪夷所思啊……他多次想拿着那片血字“拓片”去找总队和省厅领导,但每次都自己把自己给劝阻了。“你管那么多干吗?”

  “你管得了那么些吗?”

  “大机关跟自己过去待过的基层不一样。这里,大部门套着小部门,大长官连着小长官。人人都管着一摊儿事,门儿门儿都关系着一摊儿利。自己初来乍到,又不摸深浅。

  你知道自己哪一脚踩下去,会踩住谁的鸡眼儿,犯了哪条禁忌,触动了谁怀里揣着的那点权利?谨慎啊,千万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要夹着尾巴做人,邵长水,别以为你曾经当过几天县局的副局长,还在省警校当过几天教研室主任。像县局副局长那样芝麻绿豆大的官,在省级机关里一抓一大把,算个鸟?!况且你正等着定岗定职哩。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干啥就干啥,让你干啥就一定干好啥。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对于你都是多余的,甭想,也甭管,不能想,也不能去管……千万别忘了你给自己定下的那两条原则……”每回他这么自己跟自己较完劲儿,回过头再去看慧芬的时候,总能看到她也像是死过一回似的,脸色慢慢地由青白转回红白来。只要看到长水坐在那儿一发呆,她就知道他又在跟自己较劲儿了。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没撂下劳爷那档子事。

  她特别清楚,他从小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为了他这个死性子,这些年,她没为他少操心,也没跟他少置气!这两年,长水他离开了基层第一线,在大小机关里磨炼了磨炼,情况确有所“好转”。但她还是害怕他,怕他不知轻重、不论场合地再跟人计较是非黑白,会使她这一家人失去已然得到的这一切。慧芬觉得,像她跟长水这样的人,能够“混”到省级机关来做事,能给两个孩子落上省城户口,还能在省城“混”上一套两室两厅一厨一卫现代化的公寓式住宅,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不用再担心当晚旅馆招待所那昂贵的食宿费和为购买返程火车票必须付出的那点焦虑和劳累,能让自己的“子孙万代”从今往后永远不再在城里的孩子们面前感到低人一等,她真的心满意足了。她常常会突然地对邵长水冒出一句:“真的太不容易了……你觉得呢?我真的没想到我们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要谢谢你,为豆豆和蛋蛋也要谢谢你……”说这句话时,她显得那么的真诚,那么的感慨,那么的动情,又是那么的……那么的后怕……

  “瞧你说的啥话嘛。好像豆豆、蛋蛋是你带过来的拖油瓶似的。”邵长水微笑着抢白道。

  “当然不是拖油瓶……怎么会是拖油瓶呢……别胡说八说……”慧芬眼眶湿润地搂住长水,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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