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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呼家堡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块净地!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许有'私'字!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我说过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王炳灿低着头说:"村里的。"

  呼天成说:"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挂钟呢?"

  王炳灿说:"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粮食呢?水呢?电呢?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说!"

  王炳灿说:"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众人就齐声吼道:"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洗手会"。在"洗手会"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洗手"。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当"洗手会"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去吧。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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