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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那是我用'脸'挣的!"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啥书?"

  孙布袋说:"就那本书,练的是'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我……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折磨你干啥?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我胜了?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噫"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你怕了?"接着,呼天成又说:"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她看见了"鬼火",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鬼火"。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地下新村"。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地下新村"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我这人从不迷信!"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你……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这……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就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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