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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二、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斜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必是瘫痪无疑!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前走是黄的,后退还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咔嚓的声音!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这里的风又特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跺不出屁来的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它云里雾里,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一阵风"!

  "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

  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举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忽拉拉,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得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意,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说着,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

  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做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么?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么?!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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