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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孙布袋说:"要是我,你把我的手剁了。要不是我呢?这总得有个凭据吧?你不能说是我,就是我,虽说哪座坟里都有屈死鬼,可你死也得叫我死个明白。支书,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说是你,有人信么?"

  呼天成说:"布袋,还是说了吧,这回不比往常,要是让人抓住,那事就大了!"

  孙布袋抬起头,说:"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要是能抓住我,我也认了。"

  呼天成的脸色抖地变了,说:"布袋,你以为我抓不住你?!"

  孙布袋说:"我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布袋,既然不是你,就算了。这贼早晚是会捉住的。你信不信?!"

  孙布袋说:"我信,早早晚晚有这一天。"

  往下,一连几天,村子里风平浪静,再没丢过什么。事一过,人心就淡了。再加上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逻,村里丢东西的事,也就没人再议论了。只有孙布袋还是不依不饶,他总是给人说:"我看那贼能捉住,不信走着瞧!"

  三天后,孙布袋出河工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媳妇秀丫说:"你怕老鼠不怕?"秀丫说:"老鼠?"他说:"老鼠。你怕不怕?"秀丫说:"怕。咱这儿老鼠多么?"他说:"夜里乱出溜儿。过去有狗,狗拿耗子,现在也没有狗了。"

  秀丫说:"那我不出去就是了。"

  孙布袋又说:"你要见了老鼠就跺跺脚,你一跺脚我就回来了。"

  秀丫说:"瞎说。那么远你能听见么?"他说:"我能听见。"

  尔后,他就背上铺盖卷扛着一张破钢锨出门了。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也出门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刻,也是让呼天成一生一世都感到不安的时刻。又有谁的灵魂能放在油锅里炸呢?!然而,呼天成做到了。就在那天夜里,当秀丫在村里寻了半夜,最后终于在队部里找到呼天成的时候,呼天成只说了一个字,他说:"脱!"没有二话,秀丫就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可是,呼天成并没有走过来,呼天成在土垒的泥桌前坐着,手里拿的是一张报纸,那时候,呼家堡就有了一份报纸,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呼天成拿着这张报纸,背对着秀丫,默默地坐着,他在看报。油灯下,报纸上的黑字一片一片的,一会儿像蚂蚁,一会儿像蝌蚪,一会儿又像是在油锅里乱蹦的黑豆……"

  呼天成一直在等着那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几个月来,呼天成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他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是需要敌人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个人,他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灵魂捏碎!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个人当成了一口钟,时时在自己耳畔敲响的警钟。那人是在给他尽义务呢,那人就是他的义务监督,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就可以时时地提防另一个自己了。

  于是,他把自己锯了,他把自己的心一锯两半,用这一半来打倒另一半。在经历了那个夜晚之后,他曾多次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仅仅是要一个女人么?你要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须是一个神。在这个时候,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他们眼中的神。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们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

  很久之后,门外才有了"沙、沙……"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呼天成咬着牙,笑了。

  秀丫哭了……"

  后来,村里就出现了一张"大张报"和一张"小字报"。那张"小字报"上画了一口锅,上边写着这样一句话:俺家的锅盖丢了!

  三、八圈

  那张"大字报"是八圈写的。

  八圈原是唱戏的。早年跟过旧戏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种草台班,学的是旦角。八圈在班里练过软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儿倒一般,沙口,小哑喉咙,唱起来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间的欢迎。解放前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艺名,叫"浪八圈"。后来唱戏的统归了县里的越调剧团,他也就成了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演员是演员,却没有再唱过戏。那时候,旧词不让唱了,男扮女也不时兴了,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在剧团里也就是跑跑"龙套",拿拿衣服什么的。人们喊顺了嘴,八圈还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当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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