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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又问:见不见?他说:"不见。"

  中午时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厅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摆在题名为"棉田小屋"的雅间里。"棉田小屋"里挂有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团团雪白灿灿的棉花。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县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员;第二桌摆在题名为"麦田小屋"的雅间里。"麦田小屋"里仍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穗。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响的文化人,是一些报纸、电视台、杂志的高级记者们;第三桌摆在题名为"谷田小屋"的雅间里。"谷田小屋"里还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丛丛黄澄澄的谷穗。这桌的人稍杂一些,有几位是省里市里一些银行的行长,有几位是省里一些大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位是在工商、税务部门负一些责任的。待客人坐下后,菜很快就上来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凉菜:第一道是"油炸蝈蝈";第二道是"凉拌灰灰菜";第三道是"糊烧麻雀";第四道是"清蒸榆钱儿";第五道是"醋熘蚂蚱";第六道是"拔丝红薯";第七道是"风腊鹌鹑";第八道是"蒜辣柳尖儿"。这八道菜都是具有"呼家堡风格"的,是呼家堡的土产。每逢来了较为重要的客人,这八道凉菜是必上的。虽然多是野物、土产,灶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这八道菜所花费的代价绝不低于一桌高档宴席。当然了,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锅,那火锅是专门从外地买的,袖珍形的。烧的是酒精,每人面前摆一个;火锅的配菜也是八种,有生鱼片、鳝丝、羊肉片、牛肉片、鱿鱼片……酒水是三种:有白酒,那自然是"五粮液";有红酒,那自然是"民权红葡萄",有啤酒,那自然是"青岛生啤"了。最后才是主食,主食有馄饨、饺子、豆面面条、小窝头等等,也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不过,这样的档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类或三类的接待规格。即使这样,也必须有呼天成发话,若是呼伯不点头,客人是坐不到这里的。只要呼伯说出"便饭"二字,就是这样的规格了。

  端起酒的时候,坐在"棉田小屋"的一位十分精干的、看上去还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先站了起来。他是特地从省城赶来的,是省里一个十分要害部门的处长。他举起酒杯,郑重地说:"首先让我们给呼伯祝寿,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岁岁健康!呼伯不在,作为晚辈,我先喝为敬吧……"说着,他一连喝了三杯。喝毕,他又对在一旁作陪的村干部说:"请转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会来的。他不让来,我也要来……"话语中,仿佛言犹未尽,又补充道:"……呼伯是我的恩人哪!"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为老人的寿辰和健康干杯。说起呼伯,谈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

  酒过三巡之后,坐在"麦田小屋"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对作陪的村干部说:"根宝啊,我在呼家堡当知青的时候,你才四岁,才这么一点点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啊……要不是呼伯,就不会有我冯某人的今天!是呼伯介绍我入的党,是呼伯推荐我上了大学,分到报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帮我……说起来,我是省城报社的副总编,我也算是有发稿权的人,可我没有为呼家堡写过一篇稿子,一个字也没写过。每次跟老头谈起来,老头都说,你写什么稿子?你不要写,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么。你吹什么Z?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老头是为我好呀!前些年,评职称的时候,我缺软件,我没有书啊!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又硬着头皮找了呼伯,呼伯给我了三个字:出,出好!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钱给出版社送去了,我这才评上了编审。人心都是肉长的呀!根宝啊根宝,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就一溜儿,我喝十二杯!我这是为呼伯喝的……"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去,摇摇地晃着身子说:"我真想为老头办件事呀,我冯云山什么时候能为老头办件事呢?"

  坐在"谷田小屋"里的那位银行行长大概是喝多了,红涨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地就那么几句话:"老头怎么不上我们那儿贷款呢?多少人找我,认识不认识的,都去找我,我都给他们批了。大笔一挥,批了!就老头不找我,老头是看不起他这个侄子呀!给老头捎话吧,给老头说,我对他有意见!我范炳臣对他老人家有意见。呼家堡办这么多企业,难道说不需要钱么?可老头就是不找我,找别人都不找我。只要老头言一声,让人拿二指宽的条子,我都认,我不是不认哪?!可老头不找我呀,老头就是不找我……喝?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头的气……"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他也喝得稍多了一点,听范炳臣这么说,马上举起手来:"老范,你说啥?你生谁的气?你还敢生老头的气?!你再说一遍?敢再说生老头的气,我就敢扇你!……"老范马上扬起脸,说:"老刘,你扇你扇,你替老头扇我,我不还手!"老刘说:"这还差不多……"众人跟着嚷嚷说:"罚酒,罚酒!……"

  等客人吃完饭的时候,村秘书徐根宝已经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处吃饭的司机叫来,每辆车的后备箱里都装上了一份礼物,这些礼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产:每人一壶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饮料。这是惯例。

  茶后,客人们要走了,村干部们也都跟着出来送行。临上路时,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达了想见见呼伯的意思。报社的冯云山把徐根宝拽到一旁,悄声说:"根宝,你跟呼伯说,我想见见他老人家。你让他给我安排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来……"银行行长范炳臣,在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紧握住村秘书的手,低声说:"根宝,给老头说,我想见他。你给我说说,看老人啥时候有空……"根宝笑着说:"我一定转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长老刘,摇摇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着走着,却又站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说啥也得见见呼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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