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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14

  国要走了。

  任命已经下达,他荣升为另一个县的县长,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会全票通过的。市长、市委书记在会上都高度评价了他的才干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县“人大”也已认可,往下仅仅是程序的问题了。现在,那个县派车来接人了,车就停在国的家门口。而且,百里之外,那个县的领导们已在准备着为他“接风”了。

  家里,女人正忙着为他收拾东西。女人高兴坏了。女人说:“李治国,你太棒了。我真想亲你一万次!”女人像旋风一样屋里屋外忙着,每次走过他身边都像猫一样俯下身来“叭叭叭”。女人亲他就像亲“职务”一样,在他脸上盖了许多“图章”。女人的颠狂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了。她兴奋得一夜没睡,像鱼一样游在国的身上说:“我太爱你了太爱你了太爱你了……”国知道她是爱“县长”呢,她太爱县长的权利了,真爱呀!假如他还是那个黄土小儿,见了面她也许会“呸”一口呢……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扑过来说:“走吧,我的县长大老爷,咱走吧。你还想什么呢?”

  国坐在沙发里,两手捧着头,一声不吭。

  女人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声说:“车在外边等着呢,走吧。”

  国还是不吭。国默默地靠坐在沙发上,两眼闭着,慢慢,慢慢,那眼里就流出泪来了……

  女人慌了。女人温顺地亲着他的头发,尔后用舌尖轻轻地舔他眼里的泪,女人说:“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不舒服么?说话呀,我的好人儿……”

  国仍旧不吭。他的眼紧紧地闭着,一串一串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门外的喇叭一声声响着。女人急了。女人一时看看表,一时又在屋里来回走着,尔后女人蹲下来,贴着他的脸说:“国呀,你到底是怎么了?头一天到任,那边的人还等着呢。”女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女人在“县长”面前显得比猫还要温顺百倍。女人细声细气地 说:“是我不好么?是我惹你了么?……”

  女人总是叫他“李治国”,这一声“国呀”无比亲切,国的眼睁开了。他茫然四望,不由问自己:我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是呀,该走了。我还等什么呢?……

  就在这当儿,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匆匆跑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秘书进了门就来恭敬敬地说:

  “李县长,乡里干部捎来件东西,说是家乡的人捎给你的……”

  国赶忙站起来,可女人已抢先接过来了。东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块大红布包着。女人匆匆解开了包着的红布,竟是一块土坯!…·

  女人望着那块根粗俗的红布,眉头不由地皱起来了。女人不耐烦地说:“哎呀,跑这么远,啥捎不了,捎块土坯?真是的!……”接着,女人又摆出“县长夫人”的架式说:“算了,就放这儿吧。不带了。”

  城里女人不了解乡俗,不知道这块土坯的贵重。国是知道的。这土坯是绘出远门的人备制的。土要大田里的,水要老井里的,由最亲的人脱成土坯,用麦秸烤干尔后用红布包着让远行的人带上。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块家乡的热土伴着你。带上它可以消灾免祸,还可以为出门人治病。有个头痛脑热的,摹一点土沫放在茶碗里喝,很快就会好的。过去,凡是出远门的乡人都要带上一块家乡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平安的,所以,按乡俗,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儿”……

  看来,乡人已听说他当了县长了。他要走了。乡人虽没有来送行,可乡人终还是捎礼物来了。乡人给他捎来了“老娘土”,这就够了。没有比“老娘土”更贵重的东西了!……

  国的脸立时黑下来,他沉着脸说:“带上!”

  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着嘴,生硬地把那块土坯包起来,倔倔地夹出去了。女人不敢不带。

  上了车,国的脸一直阴晦着,一句话也不说,来接他上任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问:“李县长,你不舒服么?”这时,国的脸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强地笑着说:“没啥,没啥。”

  车开出很远之后,女人的情绪才慢慢缓过来。她又“叫喳”开了,先是为司机和办公室主任递了烟,尔后又悄声对国说:“国呀,头天上任,你夹块红布包着的土坯,影响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还以为迷信呢。”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看他的脸色。当着司机和办公室主任的面,国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这笑是下意识的动作,习惯动作。他笑习惯了,不知怎的,脸上的肌肉一动,就笑出来了。女人把他的笑当成了默许。紧接着,女人熟练地摇下了车窗,就自作主张把那块裹有红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咚!”车窗外一声巨响,惊得办公室主任赶忙扭身问:“怎么了?”

  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在办公室主任的注视下,国仍然保持着矜持的神态。可一会儿功夫,他就坚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车窗往外看,土坯已经不见了,那块红布在路上随风飘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化成了一片幻影儿……

  车仍然飞快地往前开着,可国觉得载走的仅仅是他的身子,他的灵魂已经扔出去了,随那裹有红布的土坯一块扔出去了。他的“老娘上”,他的“命根儿”,还有那漫无边际的乡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走着走着,国突然说:“停住。开回去!”

  女人惊诧地望着他:“怎么了?你……”

  国还是那一句话:“开回去。”

  车停住了。女人小声劝他说:“算了吧,你得注意影响啊?都等着你呢!”

  办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问:“李县长,怎么了?”

  女人解释说:“没什么。东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贵东西,一块土坯乡下人送的……”

  国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黑着脸。

  办公室主任看看表,头上冒开了。他说:“李县长,时间已不早了县里领导都在那边等着为你接风呢。你看,这……”

  国绷着脸说:“那好,我下去。”

  办公室主任慌了,忙赔情说:“李县长,李县长,这样吧。你们先坐车走,我下去,我下去给您拾回来……”办公室主任擦着头上的汗,拧开车门,仍像赔罪似的说:“李县长,我们在下边做工作的也有难处哇,你给我个面子吧?”

  女人也急了,说:“你怎么能这样呢?算了吧,啊?”

  国沉默不语,可他脑海里仍飘动着: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选自《北京文学》一九九〇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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