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佩甫 > 无边无际的早晨 >  上一页    下一页


  凭良心说,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厉风行。处事果断,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里有一个外号叫“鹅娃儿笋”的女人,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鹅娃儿”已是很白了,又加一个“笋”,嫩嫩的白,一掐带水儿。说话轻声轻气的,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里的干部都想馋这女人,争着往广播室跑,可她却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个瘸子,在七里外的大柴供销社当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来,播音员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单身一人住公社,于是就有人风言风语地说闲话了……开初时,只见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里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声“王书记”,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讲一些乡村里的笑话,“鹅娃儿笋”脸上就抹上了一层夕阳的晕红,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干部群里,大老王是最风趣的。既能把人说哭,又能把人说笑。于是“鹅娃儿笋”往他那里跑得更勤了。“鹅娃儿笋”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讲笑话,夜长,就听见两人笑……渐渐有风声传出来,说“鹅娃儿笋”跟大老王有一腿。传言者说得逼真,公社院里沸沸扬扬,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县里了。国没看见过,自然不敢胡猜……

  现在,这段隐私牵连上了国,使他一下子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揭发,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不揭发同样可怕。大老王不会饶过他,那些人同样不会饶过他。他的肉身子夹在了两座大山之间,挤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一刻,国的头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乱得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陷饼,陷讲,他眼前全是陷阶……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静,静得人心慌。国心里说:我供出来吧,供出来吧,我把鳖儿供出来吧。这不怨我,这不怨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叫我怎么办呢?我是一个合同工,说滚蛋就滚蛋,恁多人威胁我,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过一会儿,国心里又说: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没看见,供出来你还怎么活人呢?供出来你还有脸见大老王么?供出来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谁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个瞎熊……再过一会儿,国擂着头在心里说: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最后,在濒临绝望的一刹那间,国推开屋门,像狼一样地冲了出去。

  ……国像游魂似的在乡村土路上荡着,他眼前是一片浓黑,身后仍然是浓黑。夜密得像一张大网,紧紧地裹着他。可是,走着走着,他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他已来到了村口。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里来了。这时,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三叔的家门。门没插,三婶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着吸旱烟。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地亮着,映着一团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屋子里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像陈年老酒一样扑面而来,给人以温馨的亲切。国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连气也没喘,一古脑把那事儿说了……他说得很快很急促,说完后静静地望着三叔。

  三叔在油灯下坐着,依旧“巴嗒,巴嗒”地吸旱烟。他两眼耷蒙着,一张脸像是揉皱了的破地图。地图上爬满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又四通八达,高处发黄,低处发黑,那回旋处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隐隐地流动着什么。但细细看又是静止的,静得十分浩瀚。这是一张没有年月没有日期的地图,而四时的变化、岁月的更替却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风刮过去了,蒙上一层黄尘;雨淋过去了,溅上些许湿润;冰雹砸在上边,敲出点点黑污;尔后是阳光一日日的曝晒,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岁月一样陈旧。于是这地图就显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实,叫人永远无法读懂……

  三叔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后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狰狞得像瓦屋的兽头,岿然似山脉。看久了,那黑影又透着温和亲切,像麦场上的石磙。石磙散着牛粪的气味,也散着小麦的熟香。石磙跟着老牛在麦场上滚动,沉重而又温柔地轧着麦穗儿,麦粒儿就欢欢她从壳里跳出来,散一地金黄。尔后石磙就蹲在场边上,再也不动了……

  三叔的大裤裆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随着三婶的鼾声时起时伏。三叔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杆仍在嘴里含着。只有蛐蛐一声声短叫……

  三叔没有说话。

  三叔一句话也没说。

  三叔耷蒙着眼皮,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像化了似的坐着。

  国扭身走出去了。

  夜静了。谁家的狗咬了两声,似觉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阔大,星儿在天空中闪烁,月儿高挑着一勾银白,凉凉的风从田野上刮过来,沁着醉人的泥土气息。月光像水一样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着向久远的平展。颖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树在朦胧中凸着深深浅浅的油黑,苇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悄悄送出小小虫儿的呢喃。游动的夜气里弥漫着秋庄稼的熟甜,淡淡是谷子,浓浓是玉米,偶尔一缕是芝麻。这是一个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连那远远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显得很顽皮,娃儿似地荡着,一时东,一时又西,仿佛在说:老哥,你回来了?

  国踏着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头就不那么胀了。这时,他似乎听见身后有“趿啦、趿啦”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坚实地碎着,一时贴近了,一时又显得很遥远……

  国没有回头,很久很久之后,他恍恍惚惚地听见身后有人说: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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