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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觉得对不住国。他见国终日闷闷的,话也不说,就赶紧张罗着给国说媳妇。私下里说了几家,人家一打听,是个没爹没娘没房子的主儿,连面都不见。这一弄,三叔更觉得对不住国。于是就偷偷地往公社书记那里送了礼,想给国谋个事做。三叔头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书记大老王脸一沉说:“干啥?这是干啥?有事儿说事儿,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着:“没啥事儿,没事儿,坐坐。”坐了一时,大老王又问:“有事儿?”三叔说:“没事儿,东西是队里打的,给领导尝尝。”大老王手一挥,说;“掂回去,掂回去。”话是说了,三叔却没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篓红柿。红柿是刚从树上摘的,一个照一个,很鲜。三叔把篓子往桌下一推,依旧坐着。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说:“弄啥哩?!有事儿?”三叔说:“也没啥事儿,坐坐。”大老王是个爽快人,粗粗地骂道:“老黑,有事说事,没事你一趟一趟干啥哩?!说吧。”三叔吞吞吐地说:“……村里有个娃,没爹没娘,连个媳妇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给他瞅个事儿做?”接着,三叔又说:“娃子中学毕业,精灵哩。”大老王沉吟片刻,问:“跟你有啥亲戚?”三叔说:“论说也没啥亲戚,一李家。娃子没爹没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两口烟,挠挠头说:“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说:“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两瓶“宝丰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吸。坐了有一个时辰了,大老王说:“这样吧,公社缺个通讯员,叫这娃子来试试。试用期三个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说:“明儿我领来你看看,一试就中。”出了门,三叔说:“×你妈,到底应了。”

  那时候,国正躺在玉米棵棵发愣呢。他常常回忆在县城里上学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样,眨眨眼就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让一个个女同学在他眼前排队,终了还是觉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却是一坡一坡的黄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日头爷缓缓地转着,像磨一样转着,周围像死了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偶尔,风从玉米田里刮过,叶子“沙沙”地响着,有了一点喧闹,过后又是无休无止的沉寂。国抖抖脚上的烂鞋,把脸埋在土窝窝里,痛哭。

  三叔回村后到处找国,最后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说:“国,起,起,我给你找了个事儿做。”国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啥事儿?”三叔说:“我给书记说了,叫你上公社当通讯员。你干不干?”国愣了,慢慢坐起来,望着三叔,一时竟无话可说……三叔也不争礼,眼一酸说:“中中,只要你娃子愿干。”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国,国突然说:“我不去了。”三叔慌了问:“咋啦?又咋啦?!”国不说,再问也不说,又是闷闷的。三叔忙让四婶去问,四婶好说歹说才问出缘由。国吞吞吐吐地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出门净丢人!”三叔在门口站着,一听这话就说:“鳖儿,现置也来不及呀!你说穿啥,我给你借。”国自然不说,也没脸说,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窜出去,挨家挨户去借,进门就说:“国去公社了,出门是咱村的脸面,这会儿连件出门衣裳都没有,现置来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国一件穿穿。”三叔一连跑了六家,借了几件,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国相不中。最后,还是把复员兵二贵的军上衣借来了,国总算出了门。

  那时绿军衣是最时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国穿详 二贵的绿军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离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同嘱咐什么,也没讲给大老王送礼的事儿,只颠颠地头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个头高高的,一脸的精明,穿得也干干净净的,很满意地点点头说:“留下吧,”国就这样留下了。

  三叔走时,国喉咙一热,好久才叫了一声:“三叔——”他似乎想说一点什么,三叔没 容他说,就弓着腰去了。

  国在公社,名义上是公社通讯员,实际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儿。除了骑车到各村通知开会以外,他几乎整天跟着大老王。国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是扫过公社大院,然后把水烧开,茶瓶灌满,接着给大老王打上洗脸水,包括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待书记起床后,去倒夜壶。倒夜壶时国隐隐地感到屈辱,夜壶的尿臊味伴着国的屈辱走那么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个月三十块钱,那时,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国忍了。白天里,国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检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儿吃哪儿,有酒有肉。有时大老王去县里开会也带上他,到了县委逢人就说:“这是我的通讯员,小伙很能干。”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为人也极为毫爽,走到哪里都是中心,国跟着他尝到了许多甜头。渐渐,国的天地大了,认识人越来越多,视野也跟着开阔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日后都是有用的。国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书记的生活习惯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个子大,嗓门大,烟瘾大。所以国兜里常常揣两包香烟,一包好的,一我孬的。那好烟是给大老王预备的,一旦大老王没烟吸了,国就把那包好烟拿出来,书记“×!”一声,揭开就吸。此后大老王喝酒也带上他,有了什么好处也总有国一份。书记是外乡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来两次,春天一次,秋后一次。那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女人每次来总是只住三天,给书记拆洗拆洗被褥,而后又挎着小包袱默默地去了。书记常年不回去的书记还有个晚睡早起的习惯,国感觉到这个习惯是有缘由的,国自然不问,只每晚早早地打两瓶开水放到书记屋里,尔后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国听大老王那一声响亮的咳嗽。没有咳嗽声他就不动,直到听见大老王的咳嗽声,他才把洗脸水端过去。日后 ,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对人说:“知我者,国也!”

  严格地说,国的政治生涯是从公社大院开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关系却错综复杂。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内里却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息。从 公社直接与县上有联系的有六条线,而且起码挂到副县长这一级。公社大院本身却又较为明朗地存在着三股势力。公社副书记老胡和武装部长老张是一股势力;社主任老苗一党委委员老黄是一股势力;以大老王为首的又是一股势力。三股势力虽各有所长,却存在着明显的优劣。老胡和老张是军队转业干部,为人严谨却不善言词,在关键时候说不出道理琰;老苗和老黄是本地干部,土生土长惨淡经营,却又缺乏领导魄力,因此很难统揽全局;大老王为人粗率,不拘小节,却粗中有细,能说能计,人往台上一站声若洪钟,发怒时,那目光从脸上扫过去,是很有威严的。大老王有时甚至很霸道,骂起人来狗血淋头!第二天见了却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过来,过来。我这人臭脾气,你别计较……”说了就了,该骂还骂。公社每次开党委会,三股势力都有一番水水的较量。公社书记大老王每每像铁塔一样坐在那里,听委员们一个一个发言。那发言有时很激烈,他却从不插话,只一支接一支吸烟。待人人都讲完了,他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会场。目光的接触是一种心理素质的反映,当他的目光扫过人脸的时候,没有人能接住这种目光,所有的公社干部都无法承受这种目光,躲。于是大老王就说:“同志们讲得很好,现在我总结几句……”这所谓的“总结”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图讲的,讲完就散会。这“总结”自然就成了党委会的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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