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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颖河边上转。颖河静静在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吱吱’种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尔明了,候尔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国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又跟着去,久久伫立。有一回,国怯怯地问:“姑,你——等人么?”梅站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极远的天边收回来,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国的思绪跳跃到那么一个晚上,在亮亮的油灯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马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臭手给他剪指甲。梅姑捏着老马的指头一个一个给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响着,响着……老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揽在怀里。梅姑很温柔地从老马怀里挣出来,羞羞地说:“国,去问问明儿干啥活儿对国说:“老三说了,锄地。”梅姑扬起润润的亮眼,柔柔地说:“去吧,好国,再去问问。”后来国一想到此就骂,在心里说,×你娘老马!在河堤上,国看见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泪珠,泪珠无声地溅落在黄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国已认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见到的是一个拖着娃儿抱着娃儿的邋遢女人,脸黄得像没洗过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鸡爪,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股腥叽叽的臭味,国在心里说,梅姑呀,鲜艳的梅姑……

  但那时候因还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还小呢,才刚刚七岁,跟村里娃们一起背着书包到乡村小学里上学去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自然免费。下课时就蹲在土墙后晒暖儿,或摇头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3

  如果不是那一顿恶打,国将会成为一个贼。那么,国未来最辉煌的前程也不过是一个进出监牢的囚儿,一个绑赴刑场的大盗。

  在偷盗方面,国早在九岁时就有了些聪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队去食堂里打饭。国自然失去了乡邻们的特殊照顾,他饿。一天夜里,他借着槐树从东山墙爬上屋顶,又扒着房顶上的兽头捣开了西山墙上的小窗户,偷偷地爬进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馍的笼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蒸馍,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个!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蒸馍丢了,村治保主任围着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发现西山墙上堵窗户的革被扒了一个洞地,就断定这是大人干的。因为山墙五尺多高,透风窗贴着房顶,娃们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队停饭一天,治保主任领着挨家挨户去搜蒸馍……这时候,国正躲在烟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盗了。第一次被盗后,队里派专人在食堂屋睡,门上还加了一把大锁,连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结果是门被撬开了!这自然也是国干的。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溜到食堂门前,先对着门脚撤一泡热尿,然后用粪叉把门脚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移,这一泡热尿至关重要,泡了尿水的门脚不再吱嘎响了,国就这样从撬开的门缝里溜进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爷,就在三爷的床跟前,他把蒸馍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个。第三次,国被当场捉住。这回食堂屋睡了两个人,他刚溜进去就被发现了。三爷用手电筒照住了他,一个精精瘦的小人地。三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谁?!”他立时怯生生地说:“三爷,我饿。”三爷用手电筒照着他,照了很久。尔后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他是孤儿,骂声:“鳖儿哇!”再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三爷说:“过来。”他抖抖地走了过去,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馍来,默默地塞给他,说:“滚吧!”此后三爷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直到国自己供出来。

  国在十一岁时,偷的“艺术”更有了创造性的发挥。他偷三奶奶的鸡蛋,逢双日偷,单日不偷,隔一天偷一个。三奶奶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叼跑了,后来又以为是老鼠吸了,因为鸡窝里有老鼠屎(那是国的“杰作”),再后来就以为是邻居,两家骂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婶的头发骂天,四婶拽住三奶奶的大裤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在秋天里,国偷红薯、玉米的方法极为高明。他没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带。他扒了红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个窝窝儿,然后点着火烤着吃,吃饱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着圆圆的肚儿。国最有创造性的一次偷窃是在场里。那时天还很热,他赤条条走进场里,当着众人的面,在队长严密的监视下,竟然偷走了场里的芝麻!那时乡下人已很久没吃过油了,收那点芝麻队长天天在场里看着,眼瞪得像驴蛋!国仅仅在场里走了一趟,光着肚地一线不挂,就偷去了三两芝麻!芝麻是他从鞋窝里带出来的……他在镇上用芝麻跟人换了一盘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国的偷窃行为给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乱。有一段时间,这家丢了东西怀疑那家,那家丢了东西又怀疑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骂街的事不断涌现。有许多好乡邻莫名其妙地结下了冤仇。这冤仇一代代延续下来,直到今天还有见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来一直不理四婶,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让四婶为她戴孝!

  这都是国造的孽。

  国后来偷到镇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饭馆里的钱被人当场捉获,送进了乡里的派出所。这消息传回来,一时慌了全村。没娘的孩子,谁都可怜。村人们焦焦地围住队长的家门,立逼老黑去王集领人。老黑慌得连饭都没顾上吃,破例买了盒好烟揣上,掂了一兜红薯就上路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两道血印!国竟然还满不在乎,跟这个笑笑,跟那个挤挤眼,恨得队长咬牙骂!

  天黑后,队长吩咐人叫来了一些辈份长的人,梅姑听说信儿也来了,就着一盏油灯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们默默地吸着烟,一声声叹气,说:“匪了,匪了,这娃子匪了!”队长一拍腿说:“×他的,干脆明儿叫鳖儿游游街!转个三四村,看鳖儿改不改?!”众人不吭,眼看就这样定下了,明儿一早叫国敲着锣去游街!梅姑突然说:“老三,娃儿还小哪,千万别让他去游街。”梅姑说着说着掉泪了。她说:“人有脸,树有皮。小小的年纪,丢了脸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队长闷闷地吸了两口烟,骂道:“××的,你说咋办?”梅姑说:“打呀,老三。只当是自家的孩子,你给我打!”

  于是把国叫了进来。当着老人的面,国赖着脸笑,还是不在乎。队长一声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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